游戏     

顾颉刚日记 葛兆光读《顾颉刚日记》:历史学家能承受多大的政治压力

2022-01-30 15:15游戏
本文发表于2015年5月号《书城》,本站经授权转载。原标题为《徘徊到纠结——顾颉刚关于“中国”与“中华民族”的历史见解》。

台北联经出版有限公司出版的《顾颉刚日记》,刚到时匆匆翻了一遍。2007年10月,我遇到了专程来大阪关西大学接受荣誉博士头衔的余英时先生。他寄给我一本新出版的书《未完成的天赋:从顾颉刚的日记看顾颉刚的内心世界》。看完之后,我对顾颉刚的评价是对的。去年初夏,我想在芝加哥大学的讲习所里谈一谈“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这位古代史辨领袖,于是我从哈佛燕京图书馆借了《顾颉刚日记》来读,这本书不仅作为20世纪上半叶的学术史资料,也作为在国外长夜阅读的资料。但是在美国有太多的日记要读。八月份回到上海后,他们继续在酷热中读书。

       积习难改,虽是消遣却不想一无所获,习惯性地随手做一些摘录,也断断续续记下一些感想。余先生《未尽的才情》已经讲到顾颉刚与傅斯年、胡适的学术关系,讲到顾颉刚与国民党的纠葛,讲到他一九四九年后的心情,也讲到了他对谭慕愚的一生眷念。夫子撰书在前,我没有什么更多的议题可以发挥,只是近来关注“中国”的历史,于是一面阅读,一面随手写一些札记,主要摘录和讨论的,都是顾颉刚日记中有关“中国”和“中华民族”的见解。

顾颉刚的日记笔迹

       一

我在一篇文章中说,顾颉刚在20世纪20年代的“古史辨”运动,从根本上说是传统史学和文献学的现代转型,这一点在王凡森兄的《古史辨运动的兴起》中有明确论述。简单来说,在科学、客观、中立的现代标准下,关于中国早期历史的古代文献在“有罪推定”的视野下被重新审视,人们逐渐将传说驱逐出历史。在古代史书中被视为“中国”共同起源的五帝和“中华民族”的历史象征尧、舜、禹,以及作为中国神圣经典的各种古代文献,都受到了严重的质疑。

       一九二三年,顾颉刚在一封公开信里提出古史辨的纲领,一共包括四点,即“打破民族出于一元的观念”、“打破地域向来一统的观念”、“打破古史人化的观念”和“打破古代为黄金世界的观念”,因此而被丛涟珠、戴季陶等人惊呼为“动摇国本”。为什么会动摇“国本”?就是因为“民族出于一元”说明中国民族有共同祖先,“地域向来一统”表示中国疆域自古如此,古史传说人物象征着民族伟大系谱,而说古代为黄金时代,则暗示着文化应当回到传统。象征本身即有一种认同和凝聚的力量,对这些象征的任何质疑都是在质疑历史之根,在瓦解“中国”认同的基础。

长话短说。对“中国”统一和“中华民族”同源的质疑,虽然耸人听闻,但很快被扭转。毕竟形势比人强。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1932年的“满洲国”、1933年的“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共和国”,以及1935年“华北自治运动”的出现,使中国陷入了空的前危机,中国学术界不得不重新调整对“中国”和“中华民族”的讨论,尤其是从历史、历史、文化等方面的讨论,现实暂时改变了中国学术界和顾颉刚的立场。1934年,顾颉刚和谭启祥创办了半月刊《龚宇》。正如顾颉刚所说,在升平时代,读书人不妨“为学而学”,但在“国之势不可挡,国之地不可挡”的时代,他们只能“学以致用”。

       在这一绝大背景下,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傅斯年在《独立评论》第一八一号发表了《中华民族是整个的》,他强调中国自从春秋战国,“大一统思想深入人心”,所以有秦汉统一,“我们中华民族,说一种话,写一种字,据同一的文化,行同一的伦理,俨然是一个家族”。顾颉刚也一样,原本他并不相信“中国汉族所居的十八省,从古以来就是这样一统的”,他觉得“这实在是误用了秦汉以后的眼光来定秦汉以前的疆域”,所谓“向来一统”只是一个“荒谬的历史见解”,但是在这个时候,他却把历史论述从说明原本并不是一统的中国,变成了强调中国大一统疆域的合法性。

《龚宇》双月刊出版后,1936年,顾颉刚与史念海合作编纂《中国疆域沿革史》。在第一章《引论》中,顾颉刚说:“黄帝旧时代,汉人成群结队地生活在中原,被不同的种类包围着,先人倾尽心血,耗尽精力,辛勤劳作,才换来了近况。”他罕见地使用了“帝国古代”一词,说“领土的划分似乎追溯到帝国古代的时候。从龚宇开始,九州、十二国、大九州的学说都在一个时期兴盛起来,可以代表先人的领土制度理想”。显然,这与20世纪20年代古代多疑的领袖形象大相径庭。似乎他逐渐放弃了古代中国人种并非一源起源、疆域不应单一化的可疑立场,开始论证一个“中国”和一个“民族”。

       在这里说一个小插曲。一九三三年,日本人与内蒙古王公会谈,鼓动蒙古人脱离中国而独立。这时,顾颉刚一生仰慕的女性谭慕愚亲身进入内蒙,调查这一事件,并且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底,应顾颉刚之约在燕京大学连续演讲,讲述“百灵庙会议经过及内蒙印象”,揭发内蒙独立与日本阴谋之关系。余先生《未尽的才情》一书已经注意到,顾颉刚在日记中一连好几天记载这件事情,我曾向余先生请教,我们都怀疑,一九三三年谭慕愚女士的调查与演讲,在某种程度上对顾颉刚的史学转向产生了很大影响,甚至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第二年他与谭其骧合办《禹贡》半月刊。        

       《顾颉刚日记》中留下很多这一观念转变的痕迹。

1937年“七七事变”后,国民政府南迁,大学、学者纷纷南下。1938年底,顾颉刚去了西北。根据他的日记,他开始阅读佩里奥特的《智南考》和各种关于边疆的文献,包括国史和国内学者的研究著作。显然,这种学术兴趣与政治变革有关。顾超引用顾颉刚的自传说,1938年他访问中国西北时,偶然看到一幅传教士绘制的《大西藏地图》,心情大受刺激。

       他认为,满洲“自决”还不足畏,因为那里汉人很多,倒是西藏非常麻烦,“这个大西藏国如果真的建立起来,称为民族自决,是绝无疑义的,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血统、语言、宗教、文化和一大块整齐的疆土,再加上帝国主义做后盾,行见唐代的吐蕃国复见于今日,我国的西部就更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在这场危机的刺激下,学术界和政界找到了共同点。1938年12月19日,顾颉刚在《伊势日报》创办《边疆周刊》,并为其写了一篇“导言”,呼吁人们不要忘记“国史和边疆史”,要“抵抗野心国家的侵略”。随后,1939年1月1日,顾颉刚在新年发行的《史燚报》上发表了《中国总部之一“急于放弃”》一文。他说了一句话,“是日本人伪造和曲解历史,窃取了我国的领土”。2月写了好几天《中华民族是一个》,明确表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一个中华民族”,并郑重声明,今后中华民族内部不再有其他民族,即汉族、满族、蒙古族、回族、藏族、苗族等。

       这篇文章二月十三日起在《益世报》发表后,引起了中国学界的巨大反响,不仅各地报刊加以转载,张维华、白寿彝、马毅等学者也纷纷加入讨论。前些年与他渐生嫌隙的傅斯年,尽管主张在国家危机之时,写信劝他不要轻易地谈“民族、边疆等等在此有刺激性的名词”,不要在《益世报》上办“边疆周刊”,但也对顾颉刚关于“中华民族是一个”的观念表示赞同,觉得他“立意甚为正大,实是今日政治上对民族一问题唯一之立场”。在一封致朱家骅、杭立武的信件中,傅斯年痛斥一些民族学家,主要是吴文藻和费孝通等人,是拿了帝国主义的科学当令箭,“此地正在同化中,来了此辈学者,不特以此等议论对同化进行打击,而且专刺激国族分化”。

从顾颉刚的《日记》可以看出,顾颉刚对自己的一系列表演相当满意,他总是很在意别人对他的反应。1939年3月4日,顾颉刚在日记中记录,他被告知《伊势日报》的文章《中华民族是一家》被《中央日报》转载,“听到这件事我很高兴,但德国并不孤单”。22日的日记还记载,有人告诉他:“重庆有传言说政府禁止谈论国内民族问题,就是因为给了文字才发出去的。这确实是错误的,它是为了团结中国的所有民族。报纸上就是这种情况,造谣者不怕烦。”。4月15日,他在日记中说:方爸爸告诉他,这篇文章被很多人转载,比如中央日报、东南日报、安徽屯溪的一家报纸、湖南衡阳的一家报纸、贵州的一家报纸。前几天拿到李梦颖的书,得知西京平报也重印了。没想到这篇文章这么引人注目。还有万章的信,通知说广东的一家报纸也载有”。

       三        

学术界的争议和舆论压力也影响了政党和政府。此后,国民政府不仅成立了各种西南委员会,而且国共两党都发表了对西南苗族彝族的看法。连教育部历史地理教育委员会、边疆教育委员会都要确认教材的“国家立场”和“历史表述”。这一理念得到了政界和学术界的一致认可。傅斯年还说,“三民主义、中国历史地理、边疆历史地理、中国与周边国家的关系,都要编成浅说,翻译成上述语言”。顾颉刚、马毅还建议重写历史教科书,“制造新的历史语境”,“批判晚清以来帝国主义污染导致的学术界解体”。

       可见抗战中的顾颉刚,似乎暂时放弃了“古史辨”时期对古代中国“黄金时代”传说的强烈质疑和对“自古以来一统帝国”想象的批判,而对“中国大一统”和“中华民族是一个”比谁都重视,一九四〇年六月二十五日,他为边疆服务团作团歌,其中就写道:“莫分中原与边疆,整个中华本一邦”,“天下一家,中国一人”。

这时,有嫌隙的傅斯年和顾颉刚能够在这个问题上互相沟通。根据顾颉刚的日记,1939年5月2日,当他开始写《答费孝通》一文时,傅斯年曾经“公开了自己的意见”,而顾颉刚则相应地“思考了这篇文章的结构”。第二天,他写了《答孝》。同时,他把手稿送到了傅斯年。第三天,“孟真昨天派人送来的。显然,两人互相咨询,傅斯年也提供了一些可以批评人种学家的材料。10天后,他“抄了孟真写的材料,并准备回答《孝经》”。从《日记》中我们知道,在傅斯年的鼓励下,顾颉刚连续多日撰写《答孝书》并“修订《答孝书》”。

       可见在回应吴文藻、费孝通等有关“民族识别”的问题上,作为历史学家的顾、傅是协同并肩的,他们都不赞成过分区别国内的民族,觉得大敌当前,民族各自认同会导致国家分裂。顾颉刚似乎义无反顾,一向好作领袖的他,这次冲在最前面,把这种维护民族和国家统一的思想推到极端,以致后来对傅斯年也颇不假辞色。

有一件事很有趣。1945年8月31日,抗日战争刚刚胜利,顾颉刚在日记里贴了一张剪报,是8月27日在重庆报纸上发表的《傅斯年先生关于中苏新约的思想》。傅斯年在这里说:中国需要二三十年的和平来建设国家。他提到中苏应该是朋友,并表示在新统一国家的初期,有必要与周边国家妥协。他还指出,在中苏关系中,大家最关注的是外蒙古的划分,但相关的历史却被忽略了,因为外蒙古的四个汗国,即车臣汗、图舍尔汗、扎萨克汗和阴三诺扬汗,“根据法律,它是外藩而不是内藩”,所以外蒙古不同于内蒙古、东北和西藏。

       顾颉刚看到这篇报道之后勃然大怒,不仅瑜亮情结再一次被拨动,爱国情绪也再一次激发,他在日记中痛斥傅斯年:“此之谓御用学者!”并加以解释说:“这一段话,当是他帮王世杰说的。”下面,顾颉刚又写道:“闻人言,有一次为新疆问题开会,孟真说,‘新疆本是我们侵略来的,现在该得放弃’。不晓得他究竟要把中国缩到怎样大,真觉得矢野仁一还没有如此痛快。割地即割地,独立即独立,偏要替它想出理由,何无耻也!”他也许忘记了,当年傅斯年挺身而出主持《东北史纲》的撰写,就是为了批驳矢野仁一,扞卫东北作为中国领土的。

这或许能让人明白,为什么作为历史学家的顾颉刚,在抗日战争时期起草了“九鼎”碑文,歌颂那个时代的“一个国家”、“一个领袖”。

       四        

但是,顾颉刚毕竟是历史学家,是“古史辨”的领袖。超越传统、建立现代史学的思想根深蒂固,不可轻易去除。顾颉刚的中国古代观,打心底里是建立在“古史分化”的时代。只是在特定的时代和背景下,不方便直接说些什么。

       一九四三年十月三十日,他在日记里说有人向他回忆“古史辨”当年在上海大出风头。关于这点,顾颉刚一方面很得意,一方面又很清楚:“在重庆空气中,则以疑古为戒,我竟不能在此发表意见。孟真且疑我变节,谓我曰:君在学业上自有千秋,何必屈服。然我何尝屈服,只是一时不说话耳。”这是他的自我安慰,也是他的顺时之策,因为在那个太需要国家认同的时代,再强调瓦解同一历史的古史辨思想,就有些不合时宜。

历史学家经常受到时代和政治的影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但是一旦真实情况发生变化,原有的历史意识就会回来,特别是私下里,他们必然会旧病复发,讲真话。顾颉刚1966年1月8日的日记中有一段记载,值得注意。他说:“蒲楚的作文里有‘女真族统治中国以来’这句话,还有年轻人的批评,说女真族是满族的前身,满族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所以挑拨民族感情是不合适的。神奇的文字,我真的想改造历史!去年听说有句话“中国自古以来就是大国”,变得很可怕。今天演变成“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统一的大家庭”,他想一脚踢开24个历史。他有多勇敢?”这是一条非常有趣的信息。虽然顾颉刚在抗战时期提出“中华民族是一个”,但他仍然相信民族的历史变迁,自古以来就不认为“中国”是“一个”。

       这种想法常常在他脑海里浮现。一九六四年一月八日,他在日记中记载:“少筌谈北京史学界近况,知某方作中国历史,竟欲抹杀少数民族建国,谓中国少数民族无建国事,此之谓主观唯心论!”这是一个历史学家的直觉判断。不过,形势比人强,何况家里还有一个时时令他看风向不要说错话的夫人在。

我在日记里看到,1964年8月13日,他对和他一起来中国研究古代史的朝鲜学者李志林多少有些戒心。为了避免出错,他先走了一步,给中华书局写了一封信,说李的《朝鲜古代史》很有问题。“韩国历史学家利用古代朝鲜生活在东北,并在自尊心的驱使下,做出了‘收复失地’的尝试,而李志林就是其中一个使团。其目的是将中国古代东北地区的所有民族置于古代朝鲜民族之下,因为人们承认整个东北地区是朝鲜的旧边界。今天我们在东北搞考古发掘,想通过地下物品来证明。而我国政府也给了宽大处理,甚至考古也不派人参与,一切听其自然。被爱国主义所逼,我知道这是什么,不得不揭露。”

       差不多半年以后,他与张政烺谈朝鲜史问题,当张政烺告诉他,历史所同仁奉命收集朝鲜史资料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很得意自己有先见之明,在日记中说,“此当系予将李址麟《古朝鲜史》送至上级,及予于今年八月中旬写信与中华书局之故。”       

       读《顾颉刚日记》,断断续续用了我一个多月的闲暇时间。看完这十几册日记后,记下的竟然是一些颇为悲观的感受。历史学家能抵抗情势变迁的压力吗?历史学家能承受多大的政治压力呢?读《顾颉刚日记》,想起当年傅斯年从国外给他写信,不无嫉妒却是真心赞扬,说顾颉刚在史学上可以“称王”了,但是,就算他真的是中国二十世纪上半叶历史学的“无冕之王”,这个历史学的无冕之王,能摆脱民族、国家的情势变化,保持学术之客观吗?他能遗世独立,凭借学术与政治上的有冕之王抗衡吗?        

2014年7月至8月节选

       二〇一五年一月写于上海

点击展开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