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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揣冒昧 李继宏:我真正认识到余国藩教授的了不起 是在许多年之后

2022-01-29 05:40游戏

余秋雨教授。

       5月15日晚,临睡前忽然接到消息,说余国藩教授已于12日魂归道山。我极为错愕,顿时困意全消,连忙上网查证。果然有几条零星的微博提及此事,虽然情知以余教授近年的身体状况,凶信很大可能是真的,但仍然不敢相信,于是翻墙上谷歌检索,很快看到芝加哥大学社会科学部官网发了讣告,最后些许希望终于破灭,不禁悲从中来,隔了良久方始昏昏沉沉睡去。这些天来,和余教授的交往断断续续涌上心头,迟迟不肯散去,又想到国内罕有介绍这位杰出学者的文章,也许把我所了解的点滴写下来是有必要的。

我第一次知道于国范教授的名字,大概还是大二的时候,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看到一本叫《北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名家作品选》的书,里面收录了于教授的三篇文章。他的见解很独特,但很有说服力。看完之后非常佩服,不禁对作者产生了好奇。后来在网上查了一下,才知道国内不知名的余教授是芝加哥大学五个系的联合教授,甚至在1986年到1994年担任美国人文社会科学联合会理事。

       早年不像如今,在美国顶尖大学担任教职的华人学者实属凤毛麟角,那少数有此成就的学者当中,绝大部分是在东亚系从事和中国有关的研究,像余国藩教授这样以西方宗教文学为专长的,更是少之又少。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社会思想委员会,它是芝加哥大学在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的旗帜。能当正教授的都是优秀的人。约翰·库切两次获得布克奖时,他只是委员会的副教授,2003年戴上诺贝尔文学奖后才晋升为全职。在五个院系任教,是学校100多年历史中一个独特的个案。

       至于美国人文社科联合会,是由美国哲学学会、历史学会、社会学会等七十二个学术团体组成的全国性组织,大概相当于中国的社科联和文联的合体。该协会每届理事会只有十几个成员,余国藩教授似乎是第一个成为理事的华人,其在美国学术界的崇高地位由此可见一斑。        

但这些都是虚名,我需要很多年才能真正体会到于国范教授的伟大。偶然的机会,我在2004年开始走上文学翻译的道路。为了让翻译更易读,我反其道而行之,研究了一批汉英文学翻译,试图找出两种语言之间转码的窍门。遗憾的是,大多数现代汉英文学翻译,无论是原著是近代现代小说还是传统作品,如《红楼梦》中的《西游记》,在技术上都不太好。

       当然我看的《西游记》英译版是北京外文出版社的詹纳尔版,至于余国藩教授那部——用芝加哥大学神学院的悼词来说——“里程碑式的译着”,则是遍寻不着,一直无缘拜读,但心里的好奇始终未曾稍减。所以在2012年春天,我的出版商果麦文化准备赴纽约参加美国书展,其总裁瞿洪斌先生邀我同去,顺道走访几个城市和国家公园。等到确定行程包括芝加哥以后,我第一时间想起了余国藩教授。

《上海书评》编辑部得知我有意拜访余教授后,委托我做了一次采访,请他谈谈中国古典文学在西方的传播和接受情况。但是我不确定于国范教授是否愿意接受采访,所以我给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的新教授赵鼎教授写了一封信,请认识多年的前辈帮忙介绍一下。赵老师回邮于教授的邮件,但表示于教授已经退休多年,可能对面试不感兴趣。

       那年5月30日夜里,我在忐忑中写了信,没想到翌日一早便收到余教授的答复,除了确认可以见面而外,还透露了一个消息:自2005年退休后,他一直在修订《西游记》的译稿,经过八年不懈努力,四卷本的修订版即将由芝大出版社付梓。第二天余教授再次致信,说他身体不如年轻时强壮,会面的地点最好在风城市区,并问我是否有兴趣参观芝大出版社,他可以居中安排。我完全没想到余教授竟然如此平易近人和热情,惊喜之余赶紧敲定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年6月7日下午3点半,于国范教授准时走进芝加哥费尔蒙酒店大门。他穿着西装,戴着圆帽子,看起来像一个从电视里走出来的英国绅士。那天酒店附近正在施工,大厅里回荡着挖掘机的声音。我提议在附近坐下来聊聊,不小心走到了千禧公园北侧公园的酒馆。当天早些时候,我去智达出版社会见了《西游记》英译本的编辑大卫·莫罗先生,并与赵鼎新先生共进午餐。我们几乎有了共同的话题,从一开始就自由流畅地聊天。

       但是当我试图把话头引入原先设定的访谈主题时,他毫不犹疑地将其拦腰截断,说中国文学在西方的影响等于零,没什么好谈的,还是随意聊聊便好。我自然唯命是从,洗耳恭听余教授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两个小时,言及他的家世、在美国求学任教的经历、对汉学界的看法,和他在文学翻译和研究方面的心得。

听完,我才明白为什么于国范教授有英国绅士的风范。原来他的曾祖父曾是清朝的一名侦察兵,他的祖父余云是一名逃犯。他于1914年被牛津大学默顿学院录取。毕业后赴香港工作,被港英当局任命为高级视像官。他还担任政府男子中国师范学校的校长。

       他的父亲余伯泉毕业于剑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长期奋斗在抗战前线,后来在台湾官至总统府参军长、三军大学校长,获授上将军衔;他的四叔和大姑均毕业于剑桥大学,七叔及其长子则和余芸一样,也毕业于牛津默顿学院。出身在如此显赫的世家,其言谈举止有英伦之风也就不足为奇了。

于国范教授出生于1938年,山河破碎,父亲在前线多年,所以从小就生活在爷爷身边。不言而喻,余云精通英语,在中国研究方面也有很深的造诣,包括《易翁诗集》。我猜于国范教授成年后的学术兴趣应该是受祖父影响很大的。他在讲家史的时候,主要讲的是余云的轶事,但只说了几句他父亲的事。

       实际上,如果不是出于对学术的热爱和对政治的淡漠,他不太可能在1956年只身远渡重洋,到纽约州赫夫顿学院攻读英语文学专业,毕竟那年余伯泉已经升任蒋介石政权国防部中将副参谋总长的高位。据余教授那天所说,其祖父极度厌恶蒋介石,所以虽然儿子是炙手可热的达官贵人,他也不愿搬到台湾居住,而是留在香港终老。

从海顿学院毕业后,年轻的安东尼·余进入加州帕萨迪纳的富勒神学院学习。三年后,他转到芝加哥大学神学院,努力学习了六个暑假。1969年,他获得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早年主要研究基督教神学,包括英国和欧洲文学,尤其是荷马和弥尔顿,在《圣公会神学评论》和《美国宗教学院丛书》等顶级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许多有影响力的精彩论文。

       1970年,余国藩教授动笔翻译《西游记》,并于同年开始在芝大东亚系兼课。由于真正地精通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英文、法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和中文,他渊博的学识和广阔的研究领域很快让同事折服,1978年升任正教授,自那以后一直受聘于前述五个院系,开创了芝加哥大学的一段佳话。

余秋雨教授。

       如果从神学院读博士期间担任助教算起,到2005年退休为止,余国藩教授在芝加哥大学授课足足有四十年之久。在这漫长的教书育人生涯中,他令人震惊地指导了七十几个博士研究生,而且和某些精通田忌赛马大法、专门在美国讲述中国历史文化的华人学者不同,他所指导的博士论文绝大部分是西方人文科学方面的专着。他对学生应该是很好的,当日交谈曾多次提及他的得意门生李奭学教授,对其天资和勤奋赞不绝口,并遗憾地说李教授身体不好,似乎是腰部有些问题,导致影响学问上的精进。

后来,听我谈了我和赵鼎新教授的友谊,我又谈了他的另一个学生,他也多次表扬他。于国范教授对学生的感情不仅限于读书。有一件小事可以说明他对他们的爱有多深,有多持久。1998年,现就职于美国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鲁在《亚洲研究丛刊》上撰文评论大卫·罗尔斯顿的新书《密歇根大学》,指责后者抄袭自己的作品,但没有给出相应的论据。罗尔斯顿是于国范教授的学生,1988年获得芝加哥大学博士学位。虽然毕业十年了,于教授还是站出来给《亚洲研究丛刊》写了一封信反驳,结果期刊编辑发表了道歉声明。

       那天我说起美国某些汉学家在中国部分学人和媒体中备受追捧,余国藩教授表示很难理解,因为在他看来,那几个汉学家连基本功都是很成问题的。他举例说曾经跟其中某个人聊起柳宗元的《江雪》,那人在翻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时,把“飞”字译成了动词;但其实“鸟飞”本身是和“人踪”对仗的名词词组,任何对中国古诗词有入门级了解的人都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

于教授也谈到了自己的身体。早些年,医院发现他的心脏瓣膜和主动脉之间有轻微的瘘管。随着牙齿的增多,瘘管逐渐变大,2004年心脏产生杂音。恰巧芝加哥大学医学院有一位心脏病专家,是于教授的老朋友。他做了全面检查,建议不要手术,用药物控制。但是最近他的病情似乎在持续恶化,心脏也有些状况,可能还需要手术。其实以当时于国范教授的神色,谁也看不出他的身体有这么严重的疾病。

       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余教授感觉有些疲惫,拿出一个文件夹送我,里面是六份他以前接受采访的剪报和一些未曾发表过的诗作。我让服务员结了账,陪他走到密歇根大街上。他家在不远处的克拉克街,华盛顿广场公园西边,是个很高级的小区。我和他在密歇根大街和兰多夫大街路口辞别,约好来日有机会再相聚。

六月是风城最美的季节。凉爽的湖风、蔚蓝的天空空、现代化的建筑、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构成了一幅令人耳目一新的画面,以至于当我看着余教授从容地走到附近的车站时,心中没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或怅惘。没想到这最初的告别,却变成了最后永恒的战术。回想起来,真的很难哭。

       回到上海,我胡诌了几首记录美国之行的打油诗,想到见面时曾蒙余国藩教授惠赠诗作,于是便把它们寄过去请益,顺便报个平安。余教授客套地谬赞了拙作几句,告知新版《西游记》英译本将于当年10月上市,嘱我到时务必一读。其实不用他吩咐,我一直期待着能够尽早一偿夙愿,并已经从芝大出版社的Morrow先生处获知具体的出版日期。可惜美国的出版业和国内的差不多,跳票的事情时有发生,直到2012年12月,我才拿到余国藩教授那四大册巨着。

我读书一向挑剔刻薄,这是我熟悉的朋友都知道的,陌生的读者如果早点看我在《上海书评》上发表的文章,应该会有一点印象。然而,仔细阅读新版《西游记》后,我被于国范教授渊博的学识和高超的翻译技巧所折服。

       这些年来看过的汉英文学翻译作品也颇不少,让我赞叹的只有陈顺妍教授操刀的两部作品的英译本,另外就是余教授的杰作了。但是我自己翻译过部分《太平广记》,深知从技术层面来说,以上两部小说译起来要比《西游记》容易得太多,而且我和余教授的翻译理念几乎是相同的。

他翻译《西游记》的策略,正是我近年来翻译欧美文学名著时所采用的策略:用最新的学术成果写一本详细的指南;必要时添加能提高读者对原文复杂性理解的注释;不要刻意坚持本土化或陌生化,而是根据句子的具体意思和整体风格,利用情境来决定是应该意译还是直译;所有这些种类,仅举几例。

       到了2013年春天,我比较了余国藩教授的译本、外文出版社的詹纳尔译本和最早的卫利译本,并据此撰写“《西游记》西游记”一文。该文5月12日在《上海书评》刊出后,我把电子版发给了余教授,隔了两天收到他的回信。开头他客气地感谢我把他的译作和另外两个版本进行比较,他很有自信,“不怕货比货”;只是他视力欠佳,在家里的戴尔电脑上看网页并不清楚,吩咐我寄两份报纸给他,一份他可以找人放大了看,一份准备转给芝大出版社存档。

这封信的结尾令我吃惊。原来,余教授的病情在上次会议后严重恶化。幸运的是,他在西北大学找到了一位国际知名的医生,该医生于2013年2月13日进行了手术,并于2月19日顺利出院,但他仍处于康复过程中。我不禁感到羞愧和感动。我很惭愧在这样的时候亵渎于教授的听力。我很感动,虽然他病了,但他反应很快。

       隔了几天,余教授收到报纸,看完便发来邮件,表示非常高兴,因为当期报纸封面上有他的照片,而编辑选用那张上面,他正好戴着芝加哥大学的领结,他觉得只要是校友,看到报纸一定能认出来。另外一个原因是当期有刘绍铭教授的文章,他说刘教授是他的旧交,但退休后失去了联系,这次读到文章就像和老友见面。我隔着电脑屏幕都能感受到他对母校的赤子之心和对朋友的拳拳盛意。对余国藩教授这种身为美国人文科学院院士的学界巨擘来说,这一点是特别难能可贵的,我以为。

即使是对唯一一个千载难逢的学妹,他也是大方的爱着。在《西游记之西游记》中,我提出于教授的翻译有些地方值得商榷。看完文章后,他写了一封长信,提出了两种不同的意见。我认为他说的很有趣。考虑到《上海书评》有发表回应的做法,我建议把他的意见翻译一下,提交期刊发表。于教授断然拒绝,称自己的意见只是两个友好的专业人士私下交流,不希望外人看到。当然,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借口。他真正的想法是,他不愿意公开反驳来世。这种胸怀和善良让我更加佩服他。

       到了2013年夏天,拙译《瓦尔登湖》出版,我在上海书展的新书发布会上念了一篇题为“经典何以需要新译”的讲稿。书展结束后,我自然想到要把讲稿寄给余国藩教授,请他指点一二。余教授在9月1日回信,表示完全赞同我的观点,另外做了许多补充,提醒我在翻译的时候要注意不同作家在文体上的差异。在这封信的结尾,他写道:

今天早上,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当代伟大的爱尔兰诗人西姆斯·希尼的坏消息,感到非常难过。他不仅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杰出的批评家和翻译家。他有一句广为引用的名言,“文字是历史和神话的载体”。我非常同意他所说的。你的翻译体现了敏锐的历史感,让我很开心,但在体现神话感方面还是有不足。

       我当时非常感谢余国藩教授的肯定和激励,只是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收到他的信。《瓦尔登湖》出版以后,我一直忙于其他杂事,去年初为了准备翻译《哈姆雷特》,又到伯明翰大学莎士比亚研究所访学,所以长久疏于问候。去年冬天《上海书评》做东宴请返沪的赵鼎新教授,我因为和赵老师是旧识,得以叨陪末座。

晚饭后,我把赵老师送到陕西南路地铁站,路上聊了聊安东尼·c·余教授。赵老师说于教授最近好像很孤独,每次打电话都能聊很久。我很担心,想给他写封信。可惜当时妈妈来上海治疗。我每天都在家里和医院之间跑来跑去,我担心得都忘了。月初和寒门静聊,秋天去芝加哥拜访余教授。我相信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余国藩教授在芝大校园耕耘多年,桃李遍布天下,嗣后纪念文章想必纷至沓来。之所以不揣冒昧,把自己和他泛泛的交往写下来,是因为我认可翻译《月亮和六便士》时印象很深的一句话:“假如大家的观点没错,斯特里克兰确实很伟大,那么由和他有过亲身交往的人写下的文章就不太可能是多余的。”以余国藩教授学问之精深,再多的悼念也是必要的。况且拙文或许可以打破国内媒体迄今对余教授仙逝的沉寂,为他增添些许应得的公众声誉,尽管那肯定不是余国藩教授想要的东西——这可以从他赠送给我的一首诗作中看出来:

读《宋桂堂集》中我第一个祖父的诗有感

       三代曾游古学都,长桥波影两模糊。

人与浮藻难聚,诗富而德而不孤。

       为校经书忘岁月,鲜图章句遍江湖。

世事沧桑应该如预期,但我希望我是我自己。2015年5月2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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