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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髯 长髯国

2022-02-17 19:13营养

 

日本夏邑土人的风俗图绘于江户时代晚期。日本北海道古称夏邑,据说原住民阿伊努人喜欢留长须。

       书生若有所思,手捋着颏下足可过膝的长髯,在船舱内来回踱步。来自足底的震荡,使书生的长髯抖出了连绵不断的波浪——由颏下直扑地面。他缓步出舱,出舱门时略一低头,让过了头上的紫金王冠,流苏上的明珠铿然有声,长髯的末端已触地,左右侍者忙帮他把长髯撩起,另有两名护卫前趋开路,先行来到船头,手擎画戟站立,两只戟的月牙刀口上齐射出弧形的白光,把海上阴云密布的天空照亮。        

这些服务员也有同样的胡子。书生站在两个护卫中间,一群人的胡须在海风中一个齐飞落水,在空没有支撑,给海上的长途跋涉增添了浓浓的悲剧色彩,所有人都沉默了。船舷两侧的波浪向后摆动,远远望去,船的上层空被长须编织的乌云所覆盖,将船紧紧覆盖,海上的鸟儿被那些长须吓得纷纷逃窜。顺风,船已经航行了几千英里。这一幕似曾相识,书生连连叹息,左右侍从低头不语。这是一艘龙舟,龙头烧得电闪雷鸣,龙尾拍打在水面上,迅速带走了一个船夫的烦恼。

       长髯国在东海之东,波涛浩渺之中,国人不论男女老少,皆有长可及地的长髯——你知道,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书生来到船头,海面上乌云密布,脚下飞驰的龙舟早已卷走了云层的一角。就在这时,大海中长长的白沙洲突然来到了大家的眼前。雪一样的沙洲漂浮在海浪之间,人们在此刻花时间,闭上眼睛避开白沙发出的强光,然后慢慢睁开眼睛,三角形的白沙随着海浪起伏。书生虽成了大胡子国的主人,在海上,他分明觉得自己是当年的书生。那些年,他还在为科举的名气发愁,久久难以释怀。如今,回首那些无意义的喧嚣,早已如隔世。在遥远的大胡子国度,过去的惆怅可以浓缩释放。

       书生手搭凉棚,朝白沙洲上望去,那上面寸草不生,唯有一株异木孤立在白沙洲的中央,球形树冠如碧,枝叶紧凑有致,这便是开启龙宫之门的嘉木。书生舍舟登岸,走进嘉木所投射的树荫里,抬手轻叩银白的树干,连叩九遍,他脚下的白沙洲开始下沉,随从人等救之不及,书生已从沙洲上消失,在他消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圆坑,深不见底,众人嗟讶不已,都围拢在坑前,朝坑内张望,滔滔水声从中传来。众人面面相觑,伏在坑边不忍离去。他们心中隐隐感到书生没有出事,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因此守在坑边,盼着书生归来。   

沙洲落下的那一刻,书生才意识到自己是带着一种凉凉的感觉来到海底的,但他的身体并没有湿。一瞬间,他脚下的沙洲飞奔而来,把他带到了水府前。长着鹿角的龙王穿着便装出来迎接。书生正忙着穿衣行礼,却被龙王拉住。书生低下头,只见红绫袍袖中伸出墨绿色的龙爪,每一个脚趾都是弯曲的,上面布满了圆环。书生暗暗惊心,更不敢抬头直视龙王,只好低着头跟在龙王身后。

       他们由正门进入,一直走到水府的深处,书生暗自偷看,但见每至一殿,整个水府便以他们所在的大殿为轴心旋转数周。一路走来,书生早就晕头转向,不记得来时的路了,龙宫水府的秘密也因此难以索解。恐怕对水府了然于胸的,只有龙王一人而已,那些龙子龙孙以及虾兵蟹将,和书生一样,也是面现困惑之色,不时搔首。每到一处,龙王就把龙头杖往地上连点三下,在龙王的操控之下,水府的布局早已换了模样。        

看到这,秀才想,龙宫的手段和天下没有什么两样。虽然书生心中只想着,但有了龙王这个大神通,他已经注意到了书生心中的想法。龙王回头看了书生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书生也就不敢再去想事情了,跟在龙王的身后。

       他们一路走上了玳瑁铺就的台阶,彻骨的冰凉从脚心传来,龙王的脚爪探出了袍子,书生低头一看,龙王的脚在袍服下露出来,初时看不真切,尔后每升一阶,龙王的袍服下就露出虬曲的龙爪,暗青的长趾如枯枝,末端的钩尖在台阶上留下五道爪痕,书生忽觉心头一紧,这些钢爪仿佛抓在了书生的心上,书生的心骤然缩紧了。     

很多年后,书生还会记得那一天踏着龙王的脚步。当时,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沟壑的纹理,他的脚似乎被深沟吞没了,这让他站在光滑的龟甲台阶上。龟甲台阶光洁,脚底一碰到台阶就会滑到地上。龙王的这个动作似乎是为文人设计的,否则凡人很难爬上龟甲台阶。书生的内心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温度,第一次见到龙王时的恐惧消失了。不知不觉中,长长的龟甲台阶突然停下来,他们到达了山顶。

       他们在紫晶的珊瑚台前落座,他们手持玉螺杯,在夜明骊珠的光华中饮茶,而那茶杯,是整个的大珍珠雕琢而成,珠光把茶水染成了银色,书生喝了一口,唇齿之间也变得银光闪闪。当龙王问及书生的来意,书生的记忆之门便打开了:        

一年前,住在东海沿岸的书生乘船渡海,遭遇大风暴,整船倾覆。他落水后失去知觉,昏迷中被救到岛上。过了一会儿,有人在他耳边叫,学者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牙龈上。床边的红宝石使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经过长时间的专注,他隐约看到三个人围坐在窗前,他们都留着长长的胡子,拖地看脸。书生问在哪里,三人齐声开口回答:

       长髯国。

书生看到他们的胡子,心中暗暗惊叹,但大胡子国的名字并不空洞。只是这长胡子比较稀疏,每人只有五六根。虽然很少,但并不混乱,也不互相纠缠,也不互相触碰,都是直下到地。他们站了起来,胡须与地面齐平。当他们坐下时,他们的胡子挂在地上,他们的胡子上覆盖着一层漂浮的土壤。更有甚者,雨后土路上的泥巴还挂在胡子上,然后凝固成泥块,让胡子的主人走路时心慌,胡子上的泥块与地面碰撞,一路变得沉闷,成为雨后乡间常见的景观。

       书生看了多时,面前这三人倒也不介意。他们搀起书生,来到闾巷,见街上人人都是这样的长髯。不多时,王召见,书生在众人陪同下赶奔王府。

当国王坐在树冠后面时,学者磕头。他起床时,抬头一看,国王是一个温和的老人,留着长胡子,但他的长胡子全是白色的,而且一根根都是直的,挂在蟒袍上,没有任何混乱。国王受到了降级的欢迎。他和这位学者谈了很久,当他问及他的知识时,这位学者很快就回答了。国王喜出望外,命令公主出来迎接他。

       不多时,环佩叮当,公主来在殿前,这公主竟然也有长髯,书生暗暗心惊。及至国王开口要许亲,书生想了半天,忽念及孤悬海外无依无靠,不知何时才能回返中土,这才勉强答应。偷眼观看,公主的长髯拿红丝绦绕了两匝,在当中系了蝴蝶结,一个宫女在侧,专为公主托着长髯,像托着一股弯折的水柱,那长髯若有若无,兀自在宫女的粉手中汩汩流淌,书生不敢直视,以目触地,但见公主的长髯末梢已触在地上,书生后背上便如那地面,也同受到来自那长髯的芒刺,不觉后背上一紧。

国王站在宝座上,带着微弱的冲动来到学者身边。书生不禁胡思乱想,江海心中翻腾,一时主意难定,仿佛一开口就足以惊动三世十党。在方丹的统治下,所有的大臣都不反对,他们都俯下身来出谋划策。说到这里,这位学者显然落在了后面。

       公主生得倒是明眸皓齿,只这胡须不看它便罢了。书生心里这样想着,便躬身谢恩,国王大喜,众臣僚都上前来给新驸马道贺,金殿上立刻洋溢着喜气,公主含羞回避到内廷,国王当即赐宴群臣,并择定吉日,与二人完婚。举国欢腾,自不待言。

他们结婚不到一个月,秀才起了个大早,照了照镜子。他惊讶地发现下巴下生了一缕淡黄的长胡子,大约有七八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即便如此,学者的手指还是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看着胡须根部,有七八个小洞,从中钻出长长的胡须,还有淡淡的红血丝,书生惊呆了,公主安慰道:“当地的水土向来如此。在这里生活久了的外国人也会长出拖地的长须,没必要慌。”书生听了定下心来。为了入乡随俗,他也开始留胡子。不到半年,书生的长胡子就长到了膝盖以上,一年下来,已经长到了地上。像乡下留长胡子的人,普通人可能要积攒半辈子才能长出来,秀才又惊又喜。

       昔年科甲未及第,今朝长髯忽及地。人生起落原本无常,书生在刹那惊悸之后,才稍觉安心。

       这时老国王年迈,膝下无子,便生出了退隐之心,把王位传给了书生,书生谦逊再三,老国王则执意要传位,只得应允。书生不敢妄加尊号,老国王在日,便不敢称国王,而自号曰长髯国主人,内外皆称国主,举国欢庆三日。

此时老王年事已高,无儿无女,于是生了隐退之心,将皇位传给了一次又一次卑微的书生,但老王坚持要继位,不得不应允。学者不能妄自菲薄。老国王在日本时,不能称之为国王,但他被称为大胡子国家的主人,内外都被称为国家的主人。全国庆祝了三天。

夏邑土人风俗图。

       从此以后,长髯国主人就在长髯国定居下来,好在国内清平无事,民风淳朴,实为海上乐土,书生倒也安闲自在。长髯国孤悬海外,与外界不通,也不见有外来船只停靠,书生暂时也就断了思乡之念,一晃就是一年多。这一日,书生正在堂上批阅往来奏章,久不问政事的老国王跑来相见,他一路跑得太快,雪白的长髯早就甩在了后背上,一见书生便急急下拜,高呼救命。

秀才忙着帮张越,帮他把背上飘着的长胡子剃掉,抹在胸前。直到那时他才问为什么。老国王震惊地对学者说:“我们的国家有麻烦了。只有你能救我们。去东海找一个白沙岛,是去龙宫的驿站。沙洲上有树。敲九下后备箱,龙宫的门就开了。”见龙王一定要求情,说我们国家有麻烦了,求龙王发发慈悲。我们大胡子国位于东海第七支第七岛,事关生死。你必须请求龙王拯救我们的人民。否则,我们的大胡子国就不存在了——白沙洲,位于大胡子国以北三千里。

       书生听完老国王的一番话,也不禁大吃一惊,难道东海龙王要发水淹没长髯国?想到国中有十余万国民,书生当即不再迟疑,按老国王指出的路线,匆匆忙忙登船出发了——来至龙宫。  

龙王听了书生讲述的这段经历,不禁感叹:东海没有大胡子的国家。你显然被大海上的虾精迷倒了。龙宫新采摘的虾是东海罕见的美味。如果你尽可能远地来,你可以把你的食物切一份。

       龙王言毕,立刻有两名蟹将领命,抬上一只铁镬,只见镬中有一只手臂粗的大虾在腾跃,它垂下双螯,弓身控背朝书生施礼,不及书生细看,这只铁镬转眼间就被蟹将抬着,整镬倾到海里去了。那大虾回头看了书生一眼,抬双螯连连拱手,身后的众虾也是弓身控背施礼,然后才急急忙忙分开水波,众虾一齐游走,书生被突然加速的水流所吸附,身子往前倾倒,幸亏身旁的蟹将举起巨钳横在书生胸前,稳稳托住了书生,书生站定后,转过身来冲蟹将抱了抱拳,蟹将面无表情,举着双钳退到了龙王身边。

秀才这时突然想起锅里大虾摇摇晃晃的身影,感到一阵心酸。大虾肯定是白色的,但不是别人,正是大胡子国的老国王和学者的张越。书生忙着在虾米中寻找公主,却难以分辨。这时,虾被织成了水中的白马,匆匆离开了龙宫水房。也许公主也在其中。想到这里,书生心中发酸,龙王甚至连叫了三声才把迷路的书生叫醒。

       望着失魂落魄的书生,龙王叹气不语。龙王头上双角如树,随着叹息簌簌作响,枝丫之间笼罩着秋意。书生当即谢过龙王,起身告辞,龙王也不挽留,一直把书生送到水府之外,时已深夜,夜叉举起明珠,照亮了水府门前的路,满地白砂和珊瑚都罩上一层蓝光,书生抬起衣袖,发现白袍也变成了跃动的蓝色,看着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抬头一望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海水的颜色。

书生告别龙王,跪拜在地。当他直起身来的时候,龙宫水屋已经随着空消失了,巨大的宫殿隐藏在黑暗之中,之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陪他到海底的沙洲还在身后,就像一只沙质的狗,轻轻跃过一丛海草,跑几步追上秀才,轻轻摸了摸秀才的裤子。直到那时,学者才想起这个沙洲的作用。他踩在沙洲上,沙洲牢牢地支撑着他的身体,一路飞奔,回到白沙洲,他们的大船按照他来时的方式在那里靠岸。秀才只觉得耳朵里有水的声音,像大雨一样,一路在水里游来游去。

       海上白沙洲塌陷的那个大坑,被书生脚下所乘的一片沙洲给填满了,严丝合缝,惊坏了守在坑边的随从们,他们看到书生从那个深坑中冒出来,毫发无伤,地面的塌陷又合拢如初。书生与随从们会合,登船起锚。就在他们起航的那一刻,整片白沙洲陷入水底,去往龙宫的秘密道路不复存在,这条秘路,似乎只为等待书生的到来,书生离开,这条道路也就关闭了。

回去的路上,书生郁郁寡欢,陪伴他的大胡子国的所有仆人都只流下了眼泪,全船一片寂静。这一天,我看到自己在长船国,但船不小心触礁,海水涌进船舱,书生又昏迷了。在他落水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他还是那个年轻的学者——他白天在风中的船头写诗,晚上听舷外的海浪。然后,旋转的龙宫水屋,长须公主,老虾王,在我们面前一闪而过。然后,是漫长的黑暗。他回到了平静的世界,过去所有的繁荣都是看不见的。

       当书生醒来时,却躺在自家床上,家人皆在床侧。书生的老父亲说,书生刚出海,船就沉了,幸好有同乡的船把他救起,并送回了家,在家里已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书生问起自己落水的时间和地点,恰恰是一年前的那次落水。 

我想这件事发生在这一天一夜。在这一天一夜的时间里,他成为了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并过了一年富裕的生活。他还经历了一次从龙宫救国之旅。各种遭遇都很难解决。一年多的经历,集中在一天一夜的昏睡中。

       他忙从被子里探出手,去摸颏下的长髯,长髯已经不在,下巴上光秃秃的,就和他到长髯国之前一样,而当他细细摩挲,却发现下巴上有七八个针眼似的小孔,在他的触碰下,这些小孔喷溅出鲜血,喷成了胡须的模样,他的家人望着他的血胡须,相顾失色,赶紧上前帮他堵住伤口,就像堵住一条决口的堤坝,屋里顿时一片狼藉。原来,他的长髯已在梦中被人收走了,留下了难以弥合的伤孔,每当想起长髯国,便会流血不止,作为梦中所历的唯一见证。  

想到这,学者强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天一夜有这么多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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