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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素宁 陈丹青:木心被扔到街上去了 我在纽约找他

2022-02-13 14:21营养
【编者按】2011年12月21日,从纽约回到故乡乌镇的作家、画家木心去世。2015年4月23日,由美国纪录片导演Tim Sternberg和Francisco Bello共同摄制的木心纪录片《梦想抵抗世界》将在纽约首映。画家陈丹青和两位导演都将到现场与观众讨论。该片也将于年内在国内播放。

2月出版了纪念穆欣逝世三周年的特刊。经中华民国授权,本网站发布陈丹青的怀旧文章,原标题为《杰克逊高地》,副标题由编辑拟定。

“天气好,心情不错,站在阳台上,一种小规模的君临万物之感。”1993年左右木心摄于杰克逊高地寓所门前的台阶。

我现在在纽约,在杰克逊高地的家里。出了门,朝北朝西,走了半个小时就是圣凯尔公墓;从东到北,沿着82街走十分钟,你可以看到穆欣故居。第二天,很难避免时差。我在黎明醒来。我去墓地看望我的母亲。当我回头时,天空是明亮的。顺便说一下,我去了穆欣的故居,站了一会儿。

       阶梯上端的门窗仍是紧闭着,去年前年来,总想知道哪户人家租住着,然而四下僻静,无人可问。掐了烟,正要离去,见邻家有位南美汉子远远看我,我就上前搭话,才知这寓所空置多年,并没有租客。难怪。瞧那门墙萧然,实在破旧了,窗户上端的空调周边,锈迹斑斑。爬墙虎是消失多年了,据那位男子解释,草叶会生一种虫子,早经断根,所幸木心居住时,满满地绿了几年。

在这里,就像皇后区所有居民楼旁边的街道一样,很难辨认旧木屋。他去世后,我去看望母亲时走了一两次路。此外,在今年的春天和夏天,一个住在加州的穆欣读者独自来了——如此浪漫和真诚——并写了一篇短文。我相信他并不想写下自己的失望,只是因为他知道文学讲义是写在那个小窗里的,这让他在找到的时候激动了一会儿。否则,这里就不可能坐拥任何关于木心的想象。我是当地的老居民,彼此靠得很近,随时走来走去。虽然有一种悲恸的感觉,但在乌镇,十几年来关于穆欣的一切都变了。

       此地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退回与木心时相走动的1990年代,这里是活的。每次去,固然先已电话约好,到得楼前,大声叫过,老头子开门下看,就那样静静地笑了,说:来来来。常在我登上扶梯时他已说了什么好玩的话,等我纵声“痛咥”——这古语是他教我的,好不难解——那时,木心比我如今的年龄不过大几岁。

       人在岁序中度日,很少念及今后。当年的“今后”,就是现在:现在,木心的身后事都在乌镇,我一件件做着,纽约远在天边,可是一朝回来,忽已站在小楼前,旧寓,街树,历历俱在,没有变迁,便好似没有岁月,我像是从未归国,当场停在1990年代。

人们按时间顺序生活,很少考虑未来。那一年的“未来”就是现在:现在,穆欣背后的一切都在乌镇,我一个一个做,纽约很远,但是一回来,我突然站在小楼前,旧居和街边的树都活灵活现,没有变化,所以好像没有时间。我再也没有回过家,在90年代当场就停了下来。

纽约州皇后区杰克森高地82街穆欣旧居。这些照片是在不同的时间拍摄的。晚上可以看到旧居周围有居民,穆欣旧居漆黑一片,没有租客。

1994年2月,他在世界文学史讲座和毕业晚会上被拍到。左起:、、李全武、黄苏宁、、、尹梅、、黄、;前排左:小翁、陈丹青。

杰克逊高地的岁月

回想当时,真是千钧一发。1994年文学课结束时,穆欣已经是第七年了。自从搬到杰克逊高地后,他继续在中国报纸上发表文章,在台湾省出版书籍,这几乎结束了。就我记忆所及,《诗经的表演》是他生前最后一部在对岸出版的书。他的收入少,但他很骄傲。他认为自己不用“BLACKPINK出道”,但他可以整天搞自己的名堂,“裸奔”。

       “诗经么,老早就想动呀,怎么动呢,像只狗一样绕来绕去几十年,不敢溜进去哎!”头几首出来时,他眉飞色舞要我读,顺着我目光一行行往下指,等不及地絮叨着,享受他唯一的放纵:

“舒服吗?舒服!你看,这些话听话多了。”

       三百多首写成后,他手制了灰褐色的书皮和封面,捧在手里弄来弄去。今年从遗稿堆取出这本“书”,小代掀开内衬,给我看,只见“丹青抄本”几个字,是木心的字迹。这事我竟忘了。想起来,却是清晰如昨:那一阵我迷他小小的硬笔正楷,他大概需要副本吧,便取了正稿交给我,说,你去抄去。几星期后给他看,“嚯!简直乱真,”他装作惊喜的样子,“这笔熬不住啦,手脚横踢,像小孩子困觉!”

是的,那些年,我们互相关心,互相交谈,但我们不关心未来。我看着他这样变老,心里想,未来怎么办?

       他那时的心事是大陆能否出他的书,然而茫无头绪。我们与国中的文界毫无联系,1990年代我还没写作,既不认得出书人,更何谈出版社。那一阶段,老友刘丹倾力襄助,日后给先生的绘画归了好藏家;1994年,他出资请先生与我游历英国,住在他赞助人的那幢都铎古堡里,度过三周逍遥的时光。木心久在构想长篇小说,刘丹甚至物色了翻译人选。书名,老头子早经想好了,叫作《瓷国回忆录》,拖了好些年,终于有了开篇,我头一次电话里听他语音发颤:

“丹青,我昨天就开始写了。当我开始的时候,我写了关于我牢房里的新鲜空气。听着……”所以他一字不差地读了一遍。

       此后没有下文。我也不问。瞅着哪天胡聊的空当,我说,弄什么长篇啊!你的短句谁能写呢。很难描述他听后的神情:满脸留着不甘,心下似乎预备释然。那天在街上走,我又说起,他仍是绷着,我用了计:“你想想看嘛,19世纪那样的读者现在还有吗?”老头子忽而一挫身,开颜笑了:“你这样子讲法,我倒要听。”旋即支开话头,忙不迭乱讲别的戏言了。

“加油,加油。”有一次他请我过来,哪位朋友送了他一大块鹿肉,说要煮了一起吃,只担心吃什么菜。我说,你们竹秀不是有莫干山的羊肉炖萝卜吗?“哦哟!是的!”穆欣喜出望外。再一次,上海人带来了大闸蟹,他们实际上通过了海关检查。当他们到家时,他们都在蠕动。热气腾腾之后,满屋都是江南的鲜香。我看见木头燃烧着香烟,笑着。显然,又想起了什么句子:

       “怎么样——简直神圣!”

每次他听音乐,他从不发出声音。有一首小弹的海顿说大,委婉动听。我把它放在他的音响里,让他猜猜是谁。老人好像动了什么,一路沉默,只是听着。

       1996年木心迁往森林小丘,我们都为他高兴。黄秋虹以自家新置的独栋小楼拨出一层租给先生,宽敞,房间多,附有后院。我陪木心选了几件古董家具,他就摆开历年搜罗的小古董,其中有西班牙人盛酒的皮质“巴珑”,还有他幼年从洋书里看来的西式挂钟,钟一响,木制小鸟倏然钻出来……他的境遇渐趋开朗了,耶鲁大学美术馆为他筹划了高规格展览,印了好画册,新世纪开幕后,巡回夏威夷美术馆及纽约亚洲协会。2003年春我去看望他,正遇上主办方快递了一篮子鲜花到他门前。

他拒绝参加耶鲁展览的开幕式。难相处的天性,害羞,固执,守旧的拒绝,比如激怒自己。我立马攻击他:“你不给人家面子!”他从我身边转过身,平静而温柔地说:“不,该怎么办?”这是我们熟悉已久的短暂僵局。当彼此的心融化时,他谈论他的新诗,并在一瞬间背诵了一句话。他很佩服自己——《伪所罗门之书》和《百灵鸟整天叫》,都是写在森林山上的。在哪里发表?没有地方。他的兴趣在书上,专门找了徒弟剪纸的设计,贴上剪下,做成诗集的封面,交叉着眼睛给我看,嘴里嘟囔着:

       “成功?啥叫成功?成功嘛就是你写出来了呀!”

这都是未来的事。与20世纪80年代居住在琼美卡和森林山的时期相比,居住在杰克逊高地的六年在画册、展览、游览和花卉方面毫无头绪。除了窗外的松鼠和壁虎,他被一首又一首无用的新诗迷住了。

       他焦虑吗?日后的诗集页面干干净净。“呈现艺术,隐退艺术家。”那位艺术家就躲在杰克逊高地……转机,是在1999年岁阑,王安忆受陈向宏托付,给我拨通越洋电话:乌镇请他回来。我记得禀告时他的脆弱的语音,如临祸端,而纽约生涯就此改变了。虽然又过了七年他才动身,但我们分享鹿肉时无从想象的“将来”,开始了。

故事讲完后,读者大概知道结局是穆欣的葬礼。当时——我说的是在杰克逊高地的岁月——90年代的几百个大陆孩子,都是80后的青年,将来来埋葬他。

乌镇东栅的木心故居纪念馆展厅。

乌镇东闸穆欣故居纪念馆展厅。

2014年10月,在穆欣美术馆外,脚手架被拆除。

纪念馆开了,我们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

今年5月,故居纪念馆终于落成。9月,扎西穆欣美术馆外墙的脚手架终于被拆除,它的样子出来了。明年春天,美术馆墙的基础部分将被水浸泡,与扎西的河道相连。

       “风啊,水啊,一顶桥……”

看着死床上的谵妄艺术博物馆的设计,穆欣虚弱得三年前喃喃自语。他发现那是他的美术馆了吗?在东闸,游客蜂拥而至,看着纪念标语,问:穆欣是谁?博物馆开放后的第二天,我看到几对有魅力的都市白领手牵着手进门。环顾四周后,我转身离开了博物馆。他们是对的。图书管理员说,陈先生,你不知道每天都有木心的读者从四面八方赶来,终日流连忘返。也有人连续三天待在博物馆,犹豫要不要去。夏天,一个外省大学的男学生来到乌镇,他也是穆欣的一个小读者,只是为了在博物馆里找一个守卫的位置。初秋我去了那里,看见他静静地站在门口。

       纪念馆的投资与施工,固然全由乌镇包揽,此外,向宏放手交我去做。此事没有二话,但我从未弄过纪念馆,全程助我的小代、小匡,更是布展的白丁:木心,绝不会想到身后是这三条老少野狗弄成了他的纪念馆。白天的忙碌,不去说了,夜里我们团团坐在吃饭间的八仙桌旁,筛选先生的手稿与照片,入冬,那里是全楼最暖和的角落,木心在时,饭后常会移坐到南墙的沙发上抽烟。

年轻一代突然笑了。我知道他对穆欣又有什么看法了。他说,有一天,王先生在沙发上平静地说:“伟大思想家的鼻梁上有一条平行的皱纹。”他指着鼻梁与眼角对齐的部分,看起来很严肃:“但我没有。”小杨比戴孝早来半年,说老人见他拘谨,就讲笑话:进屋的夜贼听见主人进门,赶紧藏在米袋子里。“谁?!"大师厉声对他说:“米!”包回答。小杨长出了一对深深的酒窝。他说这话时,笑得发抖。

       我已不记得怎样填满三间空荡荡的瓦屋。绘画馆最先布置出来,待数十幅画作上了墙,我忽而想到:自1949年直到他死去,木心的画作从未在大陆展示。开馆前两夜,我们弄到深宵,游客尚未涌入,小小纪念馆有如我们的私产。放大的剪影使木心好像活转来,我在文学史讲席最后一课偷录的影像,将他拉回二十年前的岁数。当电工接通视频,调高音量,当年课上的哄笑骤然爆响,老头子又在唠叨了,这次,课堂是在故园。

开业当天,春雨格外关注,下午,游客纷至沓来。我们离开了占据了一年的土地,穿过花园,躲在我们的房间里。守卫纪念馆的最佳人选是戴孝,但他已经拒绝了。他冷冷地看着来访的人群,转身走开了。当然,他会帮我完成扎西穆欣美术馆的巨幅作品。之后他说打算离开乌镇。

       有件小事不易忘记:江南潮湿,纸本展品全是高仿真复制品,临到最后阶段,真实的遗物一件件移了进来,礼帽、皮鞋、手杖、笔砚……唯展示遗稿的小橱柜,颇费思量。我要小代取来先生的老花镜,摆好的一刻,看出小代有心事,布展的琐细我都与他商量的,于是问,你看怎样?

晚辈不看我,不做声,怔怔地看着眼镜。他是穆欣的家人,每天为丈夫服务,处理这些物品。我说,你心里不舒服,不想了,我们收回去吧。他保持沉默,沉默了很久,最后,依靠我,盖上了玻璃。

       开馆后小代回乡探亲,行前,文学馆橱窗的几件真东西——《伪所罗门书》全本手稿,世界文学史三大本讲义——被他起出玻璃罩,全部收回。其时我已回京,得到他报告此事的短信,无话可说。难为他没取走那副眼镜,成全我——包括爱木心的来访者——也亏他懂事,他知道,顶顶要紧的遗物,还是手稿。先生渴望全世界读到他,然而手稿便是手稿,等同隐私。如今我已目击什么叫作无主的遗物,更亲历这样一种两难:我要守护这个老人——他曾以怎样的徒劳与意志,守护自己——同时,将他交给不认识的人。

       “我们把木心扔到大街上去了。”我对小代小匡说。他俩梗着年轻的脖子,目光顺开。但我其实羡慕小代,眼下他仍住在晚晴小筑,角角落落都是木心。我呢,早已和先生空手分离。

"我们把木心扔到了街上。"我对戴孝说小匡。他们梗着年轻的脖子,睁着眼睛。但是我真的很羡慕戴孝。目前,他还住在晚晴的一栋小楼里,每个角落都有木心。至于我,我已经和我丈夫分开了空。

戴孝、施工队、展览队正在穆欣故居纪念馆墙上粘贴文字。

穆欣故居纪念馆展品。左,伪所罗门手稿。对了,假书《吴晖通》是用木心手工制作的。中国人,木制眼镜和钢笔。

直到归来乌镇,他才似乎渐渐“对”了

一件事讲了好几次的穆欣,用自己的神话盯着自己的眼睛。他说,那年加州的童鸣专程去杰克逊高地采访他,谈到了深夜。有那么一瞬间,他刚说觉得很完美,就哭了,窗台外有一只夜鸟在哭,呼唤黎明。穆欣的迷信——或者说,这是他所谓的诗歌——我听到了他想让我明白的东西:这鸟叫被视为一种征兆,不是关于尘世的命运,而是天堂在报告他的不平凡。

       我知道,他不会满意我此刻选择的词。不论如何,在他种种迷信念头中,从未料到身后会有纪念馆,更没想到是在故园。

他曾经梦想过纽约在他的祖国的职业生涯吗?飞机着陆了,纽约的五个岛屿展开了。我知道穆欣曾经住过的几个地方:首先,曼哈顿的林肯中心离哥伦比亚大学有一两年的距离,然后,在皇后区的琼麦加县住了六年,在曹力伟的公寓住了一年,在杰克逊高地住了六年,最后,在森林丘陵住了十年——迷信就是迷信,他知道每一次迁移都是对自己生命的取消。2006年告别纽约,他乖乖地蜷缩在轮椅上,收敛了双眼,眼睛一直盯着前方,看着前方的公寓。

       有一次他停下讲课,瞧着我们,恬静地笑了——近乎温柔的“痛咥”——“说老实话,我们都在硬撑。”这时,他忘了那只深宵鸣叫的小鸟。说起另一句,他笑得更欢,像是报告喜讯:

“我在这里开门等死。”

       他这辈子果真全是错的。直到归来乌镇,这才似乎渐渐“对”了。那些不敢敲门的读者,远道而来。我曾亲见晚晴小筑大门口站着一位广西青年,时已深秋,穿着夏衫,周身瑟瑟发抖,自说等了一整天。天黑了,再次回报先生,他还是不见:“可怜。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角色找来了。给他买件衣服吧。”真的,在纽约,在各种微茫的虚誉前,我无数次目击他脸色一横,断然罢休,叫我不要替他去做。

现在我不用向他要任何东西,这是我唯一的乐趣。同时,我又难过又无奈:纪念馆的布局就像复仇和背叛。这些年来,我和戴孝小匡一直在不假思索地做事,好几次说:要是你能看到就好了。开幕当天,看着蜂拥而至的人群涌入会场,我突然不想想象王先生此刻还活着,被小杨搀扶出来。

       为什么呢,我不知道。据馆员统计,大半年来,单日的参观者多愈千人,少则愈百人。不消说,那是旅游旺季与淡季的数据,数据不是人,更不是文学。海顿与贝多芬的故居纪念馆,就我所见,常年空寂,木心这里要算人气旺的。有过一两次,我因事穿过纪念馆,撞见陌生的参观者,赶紧闪开,心里竟不起丝毫感喟。为什么呢,我想知道。

墙上的诗

        夕阳西下

军营的号角

       军号不悲凉

每次闻到它,我都感到悲伤

       童年,背书包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夕阳斜照兵营

小号在吹

       多亏小匡,纪念馆墙面的文字大为改观。初期的选段多取先生自述,上墙后,小匡礼貌而断然地对我说:陈老师,要有先生的诗。木心长久怨我的无诗意,怎给忘了呢,我着即采纳。好几个夜晚,小匡小代捧出木心的所有诗集,轻声商量,他们远比我熟悉先生的篇目,提及某诗,旋即找出来。咦!我从未通读他的诗,经晚辈指点,而竟遭遇了好几首不曾留意的木心,譬如这首《号声》:

二姐死后,

       家里没有人似的

老年,移民美国

       电视里的夕阳,号声

       号声仍然说

世界上没有人

       有谁注意到这首吗,落款1995年,文学课业已结束,木心尚未迁离杰克逊高地,《我纷纷的情欲》多半也在这里写成,《号声》即为其一。以我的偏嗜,喜欢读他写自己的小诗——“得意归得意/伤心真伤心”、“忆儿时春来养蚕/蚕蚕而不蚕于蚕的样子”——唉,躲在爬墙虎环绕的小窗内,原来他写的是这些诗,而书写长篇小说的煎熬,也在同期。那年我借他托尔斯泰的《复活》,他读了,一脸心悦诚服而万念俱灰,哑着喉咙,用一种近乎蛮横的语气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小说。”

我问他怎么办,他说:“慢慢来。”。未来他解除嫉妒的招数,就是拿《复活》这段话,写成《俄皇七月》《库兹敏一夜》。我也递给他枕草,他看起来好软好无助。很快,果然,他移动了几个段落,变得更干净和简单,不像散文或诗歌。

       临到晚年的一次漫长发作,便是他的文学课,那是他给自己的交代,有如回声。当他痛论尼采,说这位德国佬尚有“堂吉诃德”的一面;他呢,出于自嘲抑或策略,总乐意招认己身的“哈姆雷特”性,但我亲眼目击二十年前的杰克逊高地,也住着一位堂吉诃德,我们这一小群,是围观风车的人,或者,一度成为他的风车。

他真的和我们谈了五年文学吗?这一年,带着还不为人知的倔强,我一次又一次地走到小楼前,停下一支烟,没有感到难过,反而是平静,几乎让人窒息的惊喜。直到他去世,我站在前一年的现场,才看得出当时的木心有多疯狂。我以为文学讲义比《狱中笔记》更疯狂:“文革”中的木心依然强大,与禁锢他的势力分不开,以至于他敢于做一些致命的事情;在纽约,命运并不在乎杰克逊高地,一个外来的流浪汉,一个孤独的老人——外加几个乌合之众——为什么他的生存似乎总是在寻找死亡?当年,在这个窗台上,他听着鸟儿整夜忘我地歌唱,被逼近的绝望包围,并陪他写诗:

       草坪湿透,还在洒

蓝色和紫色的鸢尾花很梦幻

       都相约暗下,暗下

清晰、善良、委婉

       不知原谅什么

真心觉得一切都可以原谅

       迄今我无法想象他在上海被囚禁的处所,但是三大册厚厚的文学史讲稿,确凿写在这幢砖砌的小楼。

年轻一代是对的。他不想看到老人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给陌生人看。相反,他宁愿把它们锁在家里,完整而完整,就像他的丈夫还活着一样。总有一天,年轻一代会离开,带走只有他知道的过去,但我隐藏的木记忆不在乌镇。纪念馆是给读者的礼物——希望不要太夸张——读者没见过他,但他们想要一个大家都能找到他的地方。他死了,这几年得了名,成了一个虚构的人物,成了一套找章节找句子的套话,或者沦为一首短诗,《曾经的慢》。

       木心被扔到街上去了。我在纽约找他。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呢,我没想到:我自以为试着为他赢得尊敬,可是当《文学回忆录》面世,故居纪念馆落成,我越来越牵念的却是僻静的杰克逊高地,是那年头默默无闻的木心。我曾认定这里是他的孤绝之境,直到他死了——直到这份稿子写到快要完篇——我才幡然醒悟:那段无望而嬉笑的日子,最真实,最好玩,电话打过去,老头子穿着家居的棉背心,给我开门。

居梅卡县,地铁E线尽头的一站,很远。到森林山,要换乘两条地铁,也很远。那两个公寓很久以前就有了新的房客,但是杰克逊高地的这座小空摇摆建筑一点也没有改变。多好啊。这是上帝的旨意。现在当我走路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没人知道。这是穆欣留下的纪念馆。

       2014年12月5—30日写于纽约

纽约州皇后区杰克森高地第82街穆欣旧居正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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