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     

刘浦江 刘浦江:北大中文系同学最热爱的历史系老师

2022-02-24 17:14情感
【编者按】北大历史系暨北大中古史中心教授刘浦江先生于1月7日凌晨病逝。多位同事及学界同人深为痛惜,更有北大中文系学子称,“中文系同学最热爱的历史系老师走了,再没有人警醒我们‘中文系没文化’了。”下面选摘两位北大中文系学子回忆刘浦江老师的文章,以为悼念。

深受北京大学中文系学生喜爱的“浦江哥哥”

       

何云起:“我的人生就像你的手掌一样狭窄。”

       文学研究的性质决定了它需要纯粹理性以外的感受力,但历史学显然更偏向社会科学所需要的实证精神,在刘浦江先生身上,我获得了在智性方面的启蒙训练。

刘老师讲的是中国古代史。其实到了学期末,我已经不记得能不能讲明清了。多年后,我仍然记得第一堂课。刘先生是一个非常直接的人。当他到达教室时,他做了自我介绍,甚至还保留了开场白。当时他好像在咳嗽什么的。他说话断断续续,口音有点重,声音小,下课后大家都稀里糊涂。

       和现在相反,当时我对历史的兴趣远没有文学浓厚,但回望过去,这门课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好像课一开始的时候,讲夏商周吧,刘先生讲着讲着正经的,就不知怎样说起了当时的一个科研项目断代工程。怎么说的我居然想不起来了,但这是刘先生的一个重要风格,比方说他讲某个历史人物,比如黄巢,他总会加上一点史迁之笔,而这些,往往才是精髓。但他也非常重视史实,以至于回忆中的中国古代史课就是由两部分构成的:一段时间是无微不至的对史实的进入——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某事,非常具体,另一段时间则是他作为一个史学家的观察和评论,对象就无所不包了,对人对事、对国家民族、对时代,而这些都是从史实中生发出来的。

特别有意思的是,刘先生的讲座不时穿梭空。也许前一分钟他讲到唐朝的农民起义,下一分钟他因为某种逻辑联系跳到冷战时期的俄中关系,再下一分钟他就能无缝衔接到原来的命题。为了跟上他的思路,你必须目光敏锐,思维敏捷,所以上完一节课,你有一种特殊的精神,就好像你做了一个智力体操。最有成就感的是你看到了自己的进步:刚开始很难听,记笔记里吃饭吃饭,课后基本不去上课;1/3学期后,你基本知道自己在上课,但你还没有适应这种节奏,更别说柏明先生在说什么了;又过了1/3学期,你开始跟得上他的速度,但每次想跟得上他的时候,你发现下一个关键问题已经错过了,所以你要赶紧放下,跟上;到了学期末,你觉得一切都越来越顺利了,基本能听懂王先生的话了。有时候,可能会弹出一些关于自己头发生长的问题,但只有一个想法。可惜这个过程没有持续下去。如果我能再修一个学期就好了。

       一个从当时就开始形成、到现在对我仍然有效的印象是,觉得怎么知识分子那么有型啊,他们把上下五千年都搞懂了、弄通了,仿佛历史都是他们手里的一块小糖果——但越到后来越发觉,中国知识分子手里的这颗糖果特别沉重甚至苦涩——那是历史的原因也是他们自身的原因吧。当时和我一样崇拜刘先生的还有我们班一个天资特别聪颖的同学——课程结束的时候她因为论文写的优秀,成为被刘先生唯一一位点名表扬的学生。记得她还站了起来,刘先生对她说了一句非常赞许的话,大意好像是你这娃儿以后必成大器、自当努力的意思,让我好生羡慕。我持续了很多年现在已经结束的对知识分子的膜拜怀疑就是从这个“颁奖仪式”开始的。

刘老师非常关心学生的未来。他认为如果一个人能找到一份自己真正投入的事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有的人40岁才发现,有的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这句话对我的影响很深,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走了一条与同龄人不同,可能更曲折的路。但直到现在,我仍然是这个想法的信徒。

       大一下半学期,我特别希望“献身”成为一个学者,但遭遇着极大的矛盾,不知道前路应该怎么走,就给刘先生写了好像有7页纸的信寻求他的指引。刘先生有回信,但怎样说的居然我已经忘记了。不过有意思的是,虽然现在没有成为一个学者,实际在某种意义上,我成为了刘先生的同行——不知道他会否同意记者是当代的史学家这个观点。一次课上,刘先生说,要这样,看看当时的一方怎么说的,另一方怎么说的,还要看看第三方又是怎么说的。现在,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时常想起刘先生的话,并常常以对一个历史记录者的要求来量度自己的工作是否称职。

刘先生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小眼睛,肤色白皙,喜欢穿海军蓝夹克。毕业离开母校之前,我在盐源遇见他,穿着同样的戏服,骑着自行车,仿佛他带着孩子有了尾座,在北京到处看他都像个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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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恒书:“北大中文系的几位先生”

       写中文系的事情,先要从一个非中文系的老师写起——刘浦江先生。

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刘老师给中文系一年级本科生开设了中国古代史这门课。他以两点特别出名。首先,他有严格的要求。相传中文系有“四大名捕”,即考试不及格的学生被抓得很重。说法有很多版本,但无论哪个版本,刘先生的名字都赫然在列——据说有人修了四次,还没考过。

       二是他每年开学的第一节课都会说这么一句:“我一直觉得你们中文系的学生是比较没有文化的……”当时听到这句话,整个教室一片哗然,尽管此前已经有师兄师姐给我们打了预防针。然后他就开始解释为什么说中文系的学生没文化,大约是讲了一些个人经历,发现中文系的学生对于中国传统的历史文化知识是颇为匮乏的。于是在这个学期的课程中,他很注意对我们古代文化基本素养的训练,比如干支纪年甚至于纪月、纪日,比如读写繁体字,现在想想,对于日后的学习确实获益匪浅,而当时那一句当头棒喝对于刚刚进入中文系的洋洋自得的我来说也有相当的必要。

第二年,C君带我去听他的第一节课。他看到我们两个坐在下面,开始阐述一些其他的话,似乎有点生硬,但后来他忍不住了,突然爆发出一句话:“我觉得你的中国学生不太识字……”整个教室一片哗然,只有我和C君相视一笑——这大概也是大一和大四学生的区别之一吧。记得在刘老师说“中国学生没有文化”之后,有一个补充,大意是他老婆也是中文系的,但是她是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的,所以有点文气——后来我选了古典文学专业,不能说她没有这句话的影响。

       随着这门课的深入,我才越来越觉得他说的话并非无稽之谈。历史课大家从小都学过,但中学的历史教育为了适应考试的需要,把一些尚无定论的东西武断地下了结论并强行灌输给我们,同时还灌输了不少陈旧甚至错误的结论。而刘先生在课堂上常常能为我们破除这些“虚妄”。有一次他拿起讲义念道:“恩格斯说……”大家一听是恩格斯的话,赶紧埋头去记。等到记完手都酸了,这时刘先生放下讲稿,慢条斯理地说:“现在的研究证明,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大家全崩溃了。当然,重要的不是结论,而在于你能够运用自己所掌握的材料去研究去分析——这就是中学教育与大学教育的不同。而刘先生也很重视我们自己的观点,在两次大考中,他各有一道分值很大、灵活性也很大的题目,凡言之成理持之有据者都可得高分,我想这也是把我们从高中那套为了应试而死记硬背的学习方式下解放出来的重要环节之一吧。

如果一个老师只能传授知识,那他就不是一个好老师,充其量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因为所有的老师都能做到。然而,刘先生有一种令人敬畏的人格魅力。曾经我不记得是关于什么的。他提到,1992年经济体制改革后,北京大学的一位教授从教学楼跳下。这时,下面传来一丝轻蔑的笑声。刘先生一脸严肃地说:“别笑!人敢为信仰而死,你敢吗?”声音不大,但却杀死了整个教室。刘先生在那一刻突然变得很高。

       刘先生在课堂上还有无数的妙语,我现在竟记不得几句了。C君当年记笔记的时候,笔记本每一页正面记授课内容,背面专记先生的妙语。后来C君跟我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把这些妙语拿出来一看,能越看越开心以至于可以消愁解忧。还有一位Z君,自恃国学根底扎实,上课一句正经话不记,专门记刘先生的妙语。待到某一天把两人的笔录拿出来整理出一本《浦江公言行录》,定是一本极有趣的书——刘先生真正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品与学品应该是在那里的,而并非我拙劣的笔法可以勾画清楚的。

有时候和C君走在校园里,突然听到他喊:“啊,那不是刘浦江先生吗?”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上背着一辆自行车,一个公文包,一只轻微的骆驼,渐行渐远。对于大一新生来说,做“精神导师”的意义不言而喻——刘老师绝对配得上这样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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