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鱼 访谈︱王建革：松江鲈鱼早变味 江南不再是“水乡”

【编者按】

从2015年1月1日起，国家正式实施新的《环境保护法》，这部法律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严格的环境保护法。所谓环境破坏，一方面是体现在环境污染上；另一方面，体现在生态破坏上。环境破坏之所以会发生，与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有关，反过来，环境又对人类的生产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王建革说，传统时代人类的生产、生活即对环境生态发生作用，使其变化。然而传统时期的战争破坏等，事实上，并没有形成对生态环境不可逆转的崩溃，相对而言，真正的损害更多源于人在和平时期的愚昧。

说说江南的生态变迁:鉴湖消失、乌江成陆、黄浦江改道，都是过度开发、过度占用水面造成的。尽管如此，江南还是变了，养活了更多的人，生态环境没有受到质的破坏。真正的挑战来自20世纪到21世纪的转变。城市的扩张让江南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近日，王建革教授接受本站记者专访，讲述鉴湖、吴江、松江鲈鱼等典型江南景致的历史变迁，令人不禁发问：何处是江南？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中心王剑阁教授

       本站：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为何能有此美誉？

王剑阁:唐宋时期就有这样的表达，后来家喻户晓，一般用来形容苏杭的繁华、丰富和美景。

       不过，认真讲来，我以为从唐宋至于明清，随着江南地区的开发，这句话的内涵实际上已经发生了变化。“苏杭”所指代的地域以及“天堂”所表达的景观都不一样了。

太湖以东的长三角是江南的代表区域，尤其是以吴淞江为中心，是江南最经典的概念区域。六朝时期，长江三角洲在经济、政治、文化、环境等方面的地位与长江中游不相上下，所以余新的《悼江南赋》描写了长江以南的大片地区。此后，江南的概念越来越聚焦于长三角。

       我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专门研究。但是，我以为，唐代以前“苏杭”指代区域的意味更重，也就是长江三角洲。到宋代以后，特别是伴随明清时期江南市镇的兴起，“苏杭”指代城市的意味更重，也就是苏州、杭州。

唐朝说江南好，是基于它的自然生态和农业生态。早期，江南生态良好，水环境优良，但到了唐代，却呈现出壮丽的景观。自宋代以后，至明清时期，江南的农业生态环境已经成熟，并修建了许多城市园林。城市的作用日益凸显，文化景观更加凸显。此时，苏州和杭州被称为“天堂”，这主要是因为其丰富的经济、繁荣的文化和美丽的城市景观。

       宋以后的江南之美与江南水乡生态的变化、苏州、杭州的城市发展，以及大运河的作用、文化人的经营等都有一定的关系。        

从宋代以前的“自然美”到明清时期的“人文美”，江南水乡生态景观最重要的变化是什么？

       王建革：最主要是水环境的变化，简单地说，从大水面变成小水面，农田从大圩变成小圩。这个过程历时近六百年。

先说说江南早期的水和田是什么样的。

       整个太湖是个碟形盆地，西面的水由高向低流入太湖，东面的水以涌涨的方式通过吴淞江向东流到地势高一些的冈身地带，然后再由高到低排入大海。水流以溢涨的方式外流，看起来好像是排水困难，实际上则是充分滋润了太湖东部地区土地。这也是江南成为“鱼米之乡”的优越条件。

       

古代太湖流域地形图

       早期江南的农业生产以火耕水耨的方式进行。这种“火耕”不是伐树的火耕，而是体现在烧杂草上。整个江南就是一片沼泽地，人们先在地势较低的地方耕作，在低洼地区四周筑堤防水，堤上有闸，平时御水，旱时放水。这种做法叫“圩田”，汉代即有，唐代时已经很发达了。

宋代以前，人们多沿自然水道兴修水利，圩田面积大。这样发展起来的农业区，首先是苏州和钱塘，其次是常熟和松江。当时江南最大的两个水面是鉴湖和吴江。相比之下，我们今天看到的西湖在当时真的微不足道，面积小，风景也不美。

       唐前期很少有诗人歌颂江南。刘禹锡在长江中游留下许多岸景描写，但在吴淞江留下的诗句却是这样的：“吴越古今路，沧波朝夕流。从来别离地，能使管弦愁。江草带烟暮，海去含雨秋。”还有，杜牧的《泊松江》：“清露白云明月天，与君齐棹木兰船。风波湖雨一相失，夜泊横塘心渺然。”可以看出，那时候的江南就是茫茫然一片水域，有塘有浦，圩中有人家，这与明清时期的江南景观太不一样了。  

现场:那么，吴江、鉴湖水域发生了哪些变化？

       王建革：这两个水面是怎么消失的？宋代以后，国家水利，首重运河。为了保证运河水道的疏通，而选择横截水流，河道淤积加强。淤积多了，又继续挖河疏浚。吴江和鉴湖两个大水面的消失，也与此背景相关。

北宋时，吴江县被吴淞河隔开，人们乘船渡江。因此建议集资修桥，然后修建乌江龙大桥。一是木桥在元代改建为石桥，桥孔数十个，明清时期多次修建。这座桥也叫垂虹桥。元代诗人萨都拉的诗说:“插苍穹，使东方成嶙峋之态，截吴江之画。江北江南与土地相连，人来人往跨过天河。去长腰云渔船，回高池。桥上的青山桥下水了，世界上也见过几次风暴。”可见，吴江长桥跨越了胡泽的壮丽气势。

       然而，修筑堤岸、建了长桥之后，经历长时间的自然变迁和人为改造，使得吴江长桥周边地貌逐渐改变，湖泽河港多数填为平壤，滩涂上升为陆地，农田开垦加强，水域变小。吴江区逐渐陆化，成为农业区。

       

吴江垂虹石桥

       再说鉴湖的历史变迁。东汉顺帝永和五年，会稽太守马臻率领民众在南部大规模筑堤挡住下泻的洪水，这条人工大堤拦截了会稽、山阴两县三十六溪之水，形成了周长三百一十里、宽约五里的狭长形大湖，这就是号称八百里的鉴湖。在唐代，鉴湖之美远高于西湖，有大面积的荷花。

后来由于钱塘一带海堤的修建，鉴湖被他人破坏，浩浩荡荡的鉴湖在宋代不复存在。此后，西湖因其依山傍水的环境，地位逐渐提高。

       这以后江南的水环境与水乡生态向另一个方面发展：农业生态环境日益成熟，小农经济、城市园林、桑基渔塘兴起，就呈现出明清时期的江南景观。虽说，就自然景观而言，其质量在下降，但是经济更加繁荣。        

地点:你做过研究，认为唐诗宋词中描绘的松江鲈鱼在明代江南水乡的生态变迁中消失了。这是怎么回事？

       王建革：莼菜鲈鱼是江南美味，这在文人诗赋中有不少描述。但事实上，唐宋诗歌所称颂的美味的鲈鱼在明代就没有了。今天复旦生命科学学院也在恢复、保护松江鲈鱼，这已并非是唐宋时期人们所说的松江鲈鱼了。

松江鲈鱼是一种洄游鱼类。其产卵场在潮间带，产卵期为2月中旬至3月中旬。一般雄鱼先到达产卵场，钻入牡蛎壳做成的洞穴，等待雌鱼来产卵。繁殖后，雌鱼离开岸边觅食，雄鱼保护卵，需要在洞穴中停留一段时间后才能在岸边觅食。

       早期江南湖泊众多，鱼的种类也很多。吴淞江外口与冈身外围地带曾有良好的产卵环境，松江鲈鱼的减少正与这种丰水环境和产卵环境的改变有关。由于这种松江鲈鱼对吴淞江水域条件的敏感，所以非吴淞江水域的周边地区没有珍味松江鲈鱼。

简单来说，珍稀松江鲈鱼的聚集地位于吴淞河与太湖的交界处。本来吴淞河很宽，很多地方没有堤防。这条河是一片广阔的水域。昆山低地饵料丰富，有利于鲈鱼的繁殖和生长。元朝以后，吴淞河淤积加剧，治水者人为改变了昆山地区吴淞河干流的地位，也改变了太湖以东水网的流向。虽然保留了吴淞江段，但水流细微，松江鲈鱼几乎不能迁徙；黄浦江水流湍急，很难迁移。稀有的松江鲈鱼从此灭绝。

       明代陈鉴在记载江南名鱼时，明显没有记到珍味松江鲈鱼。“又有菜花小鲈，仅长四寸而四鳃。产松江，苏子所谓松江之鲈也。”这是他对当时松江鲈鱼的记载。这种菜花小鲈是宋代就有的差味松江鲈，珍味松江鲈鱼消失后，差味小松江鲈逐步被称为松江鲈鱼，并在近代成为鱼类分类学上的松江鲈鱼。其实，后来被视为“松江鲈鱼”的这一种差味小松江鲈分布于全国各地，不是古代的那种只存在于吴淞江的松江鲈鱼。宋代的松江鲈鱼，那才是代表当时江南的美味。

江南生态变化导致的动植物景观变化并不仅限于此，松江鲈鱼只是一个典型案例。

       本站：请您具体谈谈水乡生态的变化对江南社会的影响。

王建格:我们从侧面开始吧。安亭属于上海嘉定区，是明代归有光的故乡。他曾经对安婷说:

       安亭镇在昆山东南偏，以北三区石田，岁收于他乡最下。往者周文襄公特为优假；规画县赋，以岁布予之，务纾其力，民以乐业。其后，县官克去岁布，敛以常额，会水利益废不治。田高，枯不蓄水，卒然雨潦，又无所泄。屡经水旱，百姓愁苦失业。然有司习闻其贫下，凡议宽恤，犹先三区云。

       你可以发问，这明明是江南地区，为什么会“屡经水旱”？原本是“鱼米之乡”的江南又怎么会收成不好，影响岁课？这与前面所说的人工水利、农业生产都有关系。因为人工水利不考虑自然因素，加上农业生产的精耕细作，导致江南地区向外排水的速度加快，而海潮上溯河道流进遭阻，潮水灌溉大大减少。原本江南的丰水环境非但水变少了，而且呈现土地旱化，整个地区对旱涝敏感度明显提升。

       

你可以问，这里明明是长江以南，为什么会“水旱灾害频发”？原本是“鱼米之乡”的江南怎么会收成不好，影响过年上课？这与上面提到的人工水利和农业生产有关。由于人工治水不考虑自然因素，再加上农业生产的精耕细作，长江以南地区向外排水速度加快，同时阻挡了河流上游潮水的流入，大大减少了潮水灌溉。原来，长江以南丰沛的水环境不仅水量减少，而且表现为陆地干旱，整个地区对旱涝的敏感性明显增加。

吴淞河下游高图

       土地旱化，种水稻不行，那么就种棉花。棉花这种作物不怕旱，但是怕水。所以，一旦雨量增加，棉花就会受灾。于是，人们又会想种水稻，水稻抵御水灾的能力较强，但一旦遇旱，水稻又欠收。作物的多样性，反而增加了这一地区旱涝灾害的敏感度，所以收成常处于左右不得的状态。

这段话归有光说的是，地方政府早就想到了为民减负，但江南赋有重金，减少的内容只是布衣易食的部分。人们不得不种植棉花来适应变化了的生态环境。一旦当地政府改变谷物税，人民将立即不堪重负。

       怎么解决旱情，归有光认为应该不惜人力和工本完成塘浦的疏浚。疏浚塘浦河道，利于引水灌溉，解决旱情。然而在一般人看来，疏浚河道往往是为了防涝。所以，他不断以防涝为借口要求开河，解决家乡的旱情。

干旱与水利有关，干旱敏感性与农作物有关。水和干旱影响农作物的收成，这也与国家税收有关。旱地作物的兴起引发了关于税收征收和改革方式的争论。田里种了棉花，但收了米，必然导致贫困加剧。

       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官方以收折色的方式代替征稻，有利于地方的稳定，但有时水田在水利复兴时得以复垦，官方又想征稻，官民因此发生冲突。当时嘉定已经成了植棉区，当地乡绅就向官府申请改征折色，在他们的说法中，嘉定就是水乡中的旱乡。明代中后期的嘉定，完全处于一种灾荒敏感状态，这就是长期以来吴淞江淤塞引起的。

近二十年来，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松江鲈鱼从上海消失了。工作人员手中拿着一对人工繁殖的松江鲈鱼。陆海涛遗址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