蚬精 巨蚬

在东夷部族的古老传说里，有一个年轻的渔夫矫然而出，这个渔夫是东夷众多方国之中的一个国君。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海上的艰辛劳作早早剥夺了母亲的健康，他的母亲临终时曾对他说：你快到海边去，跟着蚬走吧，想要什么，就跟蚬说，它会代我好好照顾你，它会带给你想要的一切。

母亲去世后，他在海上捕鱼。这一天，当他回到岸边时，他看到海滩上有一只鳍状肢。他正吐着斧头脚晒太阳。多肉的斧脚在阳光下更加耀眼。这是一个巨大的集合所有微小的尖锐的光点，这让渔夫看起来很愚蠢。这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大的鳍状肢。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妈妈的话，跟着甲虫走了。

       那只蚬见渔夫侍立在侧，便缓缓启步，蚬壳在流沙里游动，只露出喷水的嘴，它在沙里随意行走，斧足在沙内蠕动，比脚还要灵巧。渔夫紧跟其后，居然稍感吃力，脚下的沙不断下陷，在蚬走过之处，一道深沟赫然显现。这是距今一万年以前的东海，一人一蚬紧紧相随，直把远古时代的太阳远远甩在了身后，沙滩上留下一条绵延无尽的直线，旁边是散碎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天边，他们似乎已走上了天空。

那是一只千年虫，隐居在泥滩里，在海岸的泥里挖得很深，把自己埋起来，不问世事，看着大海的潮起潮落。渔夫缺衣少食，退潮时走出海边小屋，来到云水翻腾的沙滩，瞬间暴露在海风中。他逆风而行，在浅水中寻找洞穴，终于在不远处看到了蛤蜊的巢穴。蛤蜊的大部分身体已经在泥里了，只有一个白色的小壳露在外面。他蜷缩在海边的烈日下，似乎在贝壳里睡着了。

       渔夫俯下身，出拳叩打蚬的白壳，说出想要的东西，蚬就会张开口，衣食等物什一一吐出，他稳稳接住蚬壳里冒出的美酒佳肴，正愁无处摆放杯碟，蚬壳中立刻飞出一张玉石的条案，杯盘罗列，瞬间成席，渔夫就在海滩上大吃起来。酒足饭饱之后，蚬伺机逃走，却被渔夫追回，他在海滩掘地三尺，把正在深钻的蚬拽了出来。桌前桌后有海蟹来回穿梭，海鸥在他的头顶翔集，都来看他的宴席，举翼为他遮阴，海风也来助力，把他扬手抛出的虾蟹壳带回大海，并把他脖项间的酒迹吹干，浪花淹没了他的脚踝，在长夏里带来一阵彻骨的清凉——这样临海而坐，以天为幕、以海浪为席的丰盛宴席，而且吃得旁若无人，古往今来只有这渔夫一人而已。

宴会持续了四十九天，蛤蜊每天不停地供应酒和肉，但他终于厌倦了和蛤蜊一起生活，于是准备离开海边的小屋。

       临走前，他拿绳索贯穿蚬壳，曳地而行，身后是蚬壳划开地面的巨大沟壑，那沟壑积水成河，是渔夫后来所立之国的边界线。他把蚬带在身边，从此有了无穷的财富，四方之民闻讯，以为是圣人降世，纷纷前来投奔，众人都从蚬中得到了衣食，甚至是整艘渔船，还有不可胜计的渔网。大家一致尊渔夫为国君，其国在海角一隅，渔盐之利不可胜计，于是以鱼名为官名，国人以海为业，皆为渔夫，家家殷实，真不愧为海上乐土、人间仙境，徙居而来的中原灾民也在这里找到了生命的归宿。遥远的东方半岛遗世独立，是躲避战乱的世外桃源，所以渔夫之国长久以来不为人知，只藏在历史的角落里。

多年前，他来到海边，只为寻找一只蛤蜊，但与此同时，他发现了自己并不需要的宝座，大海的命运变幻无常。

       在渔夫做了十年国君之后，蚬又一次逃走，这次逃走毫无征兆。国君早上醒来之时，蚬早已不知去向，锁蚬的铁链齐刷刷断为三截，断口处平滑如镜，应是蚬壳合力铰断，地上还有贝粉与铁锈的混合物，国君俯下身来，在那些雪白与酱紫的粉末上看了很久。当他直起身，立刻变得夜叉附体一般狂躁。他当即下令，命人打造蚬耙，取南山之铜，浇筑而成。蚬耙形制类似钉耙，铁齿如钩，可以轻而易举地翻遍海滩。

       蚬耙铸成之日，国人领命，以蚬耙在海滩上翻找，一时间，海滩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尖锐沟壑，把整个海滩的沉渣都翻了过来，却只找到食指长的小蚬，国君的巨蚬再也没出现过，它仿佛从未离开这片海，时时在暗中窥视，国君的梦里也有了这只巨蚬探头缩脑的情景，常把他从梦中惊醒，于中夜长吁短叹。只是蚬沉潜于九重之渊，并非蚬耙所能抓到，它成了国人挥之不去的梦靥。

有蹼耙制造的那一天，中国人拿着有蹼耙在沙滩上翻找，取了性命。有一段时间，海滩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尖锐沟壑，翻遍了整个海滩的泥沙，但只发现了一个食指很长的小蹼。君主的巨大蹼再也没有出现过。它仿佛从未离开过大海，总是在黑暗中偷窥，而这个巨人也是在国君的梦境中被发现的，只不过那只蹼虫潜伏在九重深处，无法被蹼耙抓住。这已经成为人们无法摆脱的梦想。

今天渔民使用的耙。

       有人说，那些小蚬就是当年巨蚬的后世子孙，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海滩上繁衍，一场大雨到来之时，每个雨点在沙滩上砸下的浅坑里，都会生出一只蚬，无数蚬苗乘云而来，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又趁着暴雨之夜纷纷降落到海滩，雨霁之时，残存的云层自动聚集成巨蚬的长条椭圆状。第二天，海上便有无数泥孔在耸动，这时候你才知道，这海滩原来是活着的，滩上有无数生命，共同托举起这片褐色的泥沙肌肤，使海滩变成了倒伏的巨人。东夷部族的原始思想和宗教都从海滩上的泥浆中得来，毕竟那时的他们除了海滩之外一无所有，海滩就是他们的一切。

很多年后，渔家同乡也定居下来吃蛤蜊卖蛤蜊，渔家国君也忘了找巨蛤蜊，因为他现在已经不缺温饱了，但他下令打造的蛤蜊却一直流传下来，沿海渔民根据样本进行复制，最终演变成了养殖海洋的工具，延续了几千年，至今还存在于东海渔民之中

       二十年后，渔民在海上撒网时见到一只巨蚬，它以双壳为翅，从水中飞起，身上的海水坠落后引发了一场暴雨，不少船舱瞬间灌满，险些将渔船倾覆。人们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睁开眼时，巨蚬已经在海上飞远了，只剩下一道长条的白光。

晚上，一颗白色彗星出现在大鲵消失的天幕上，持续了一个月才消失。许多年后，东海的居民仍然认为彗星是由蟑螂的呼吸引起的。彗星出现的那一天，抓捕蟑螂的行动几乎停止，直到彗星消失，人们才逐渐忘记了蟑螂的警告。

       在当时，彗星的出现在国中造成极大的震动，一时间人心惶惶。巨蚬把它的影子投射在天幕上以示警，在缺少人造光源的年代里，还有什么能比长夜中的硕大光柱更能夺人心魄？彗星占据着东方的天幕，在地平线之上微微倾斜，每到后半夜便显现出夺目的白光，半边天都染成了白色，即便在白天，白光也未能消退。

在中国人民的恐惧中，渔王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他死时非常安静，脸上呈现出耀眼的白光，周围侍从的眼睛都被灼伤了。渔王死后，渔国从此衰落，像那只巨大的蟑螂一样消失在东海的烟波中。

       渔夫之国的国史于今不传，只留下这样一个巨蚬的故事，煌煌而不灭，就像那颗彗星一样，长久横亘在古东夷的上空。

巨蚬精，清代桃花坞年画《四海野人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