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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技师后院 叶广芩:7号院里住着的两个女人十分神秘 |《后罩楼》节选

2022-02-16 04:22化妆

日前,京味作家叶广芩的《去年天气旧亭台》一书入选“北京图书大厦·高级管理者书单”2017年度好书。叶广芩曾说,“这是本记载北京生活的小说集,里面有我的影子,我的生活,有我的街坊和儿时的玩伴。”

《去年天气旧亭台》

叶广芩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6年5月出版

¥36

这位生于北京的“格格作家”,从最初的《采桑子》借曲词诉嗟叹,到《状元媒》以京剧唱悲凉,这次,她尝试用亭台楼阁讲故事。《去年天气旧亭台》由一系列描写北京百姓生活的故事组成,包括《太阳宫》《月亮门》《鬼子坟》《后罩楼》《扶桑馆》《树德桥》《唱晚亭》《黄金台》和《苦雨斋》九篇,每篇篇名都是一个北京建筑的名字,由此引发一段故事和情愫。

墙上挂着一张挺大的旗装女性全身照片,女子很漂亮,穿着绣花的袍子,脑袋上梳着两把头,头上插满了精致的花钿,这个大概就是漂亮的珍格格了。

后罩楼

文 | 叶广芩

我们家是2号,斜对门是7号。7号是很小的一个门,刷着黑漆,门头上爬满了爬山虎,里面是阴森森的树,是半人高的草,阴暗潮湿,仿佛是妖精们的住处。我和小四儿进7号逮磕头虫,见草丛里滑过一条色彩斑斓的长虫,金黄的底,黑绿的章,像王爷穿的蟒袍。我们虽谁也没见过王爷的穿着,但是我们都在戏台上见过王爷。那穿着真跟草里的长虫属于一个系列。逮虫儿回来跟赵大爷说起7号院的花长虫,赵大爷说那是赤练蛇,无毒,面目虽狰狞,性情却温驯。那是老王爷的化身,老王爷走得不甘心,在巡游他的宅邸,你们不要招惹它就是了。话虽这样说,那长虫仍旧让人胆怕,那种夸张的不协调的色彩搭配,那扭曲的身体,白剌剌的肚皮,让人看着恶心。

7号的院子很大,有石头假山,半塌的亭子,干涸的水池子,还有半截小桥。无论是什么,都浸泡在密匝匝的荒草中,隐藏了原本的模样。一不留神,你的脚就会崴进雕着钱眼儿的下水沟里,半天拔不出来。要说探险,那是个绝佳的所在。

2号至9号,在这条胡同里是个凹形,人们叫它大院。这个空场是个很不错的活动场所,街道开会、小孩踢球、国庆练习扭秧歌什么的都在这里。7号在大院的西北角,它南边的8号、9号曾经是7号的一部分,是一座完整的王爷府邸。7号是它们的后花园,园里那座两层小楼是王府的后罩楼。大抵王府的最后都是两层楼房,在整座院落中起罩护镇压作用。北京最漂亮的后罩楼有两座,一座是坐落在定阜街庆王府内雕梁画栋的凹形后罩楼,那座楼到今天仍被专家称为建筑上的绝笔,美轮美奂,京城无二。另一座是恭王府九十九间半的后罩楼,民国期间它一度成为辅仁大学的女生宿舍。

后罩楼又叫绣楼,是王府中女眷们居住的地方,私密、清静,即便是府内人员,也是不能轻易到达其周边的。

7号的后罩楼不大,与庆王府、恭王府的相比,甚至有些寒碜。庆王奕劻、恭王奕訢,都是慈禧身边权力炙手可热的大王爷。我们胡同这位王爷好像很一般,大概除了历史专家,谁也叫不出他是什么王爷。民国以后,府邸主人把前边院落卖出,只留下后罩楼自己居住,朝东在大院开了个小门,仅供出入。7号的后罩楼坐北朝南,两层砖木楼房,底楼五间,二楼五间,南边有栏杆,北边有后窗。其实只有四间,最西边一间是作为楼梯使用的。

从墙外看,绿树掩映中的后罩楼虽然斑驳,仍旧隐约透出了昔日的精致考究和设计者的独具匠心。比如它北面的窗户,有方形的,有圆形的,有双扇形的还有菱形的,上下两层没有一扇相同。窗户的外沿还作了装饰,窗棂也雕刻得十分漂亮。楼房老旧了,风度仍在。像一个迟暮的美人,风烛残年中仍是满头珠翠,婷婷地站立在那里。尽管这些珠翠已经过时,已经再不亮丽,但它仍是珠翠,本质是没变的。

7号院子里,小楼西边有一口井,井口不大,模样跟故宫珍妃跳的那口井差不多。每回参观故宫,我都会站在珍妃井跟前纳闷,这样小的井口,人是怎么下去的?我趴在井口往里看,黑乎乎的水面有个亮亮的小圆口,圆口里晃动着我的脑袋,仿佛是另一个我在水底下跟我打招呼。珍妃井里的水看样子不怎么深,却淹死了一个倔强的妃子。想来是下去时并没死,是后来在里头硬搁死了。听胡同赵大爷说,过了两年打捞珍妃的时候,她的一条腿很别扭地拐着,竟没人能捋得直,想是那小小的井膛容不得一个大活人在里头伸展的缘故。

故宫的珍妃井只下去了珍妃一个,7号院这口井曾经下去了有名有姓的十二个人。最后往下跳的人已经跳不下去了,里头塞满了,踩着下头人的脑袋,半截身子在井里,半截身子在上头。这样的细节是来自赵大爷的讲述。赵大爷是我们胡同里孩子们喜爱的人物,他满肚子都是故事。

赵大爷说7号院里闹鬼,太阳一落山,井口就往外冒白气。月光底下,常有人看见披散着头发,着一身白衣,脸色青绿的女子在院内行走。严格说,那不是走,是在飘,悠悠的,像戏曲里的鬼魂那种走法,草梢连动也不动。我在院里练习过戏台上的鬼走路,裆里夹个扫炕笤帚,上身不动,胳膊手伸直,小碎步稳稳地捯。我父亲夸我很有李慧娘的模样,我母亲二话没说,揪出扫炕笤帚给了我一顿臭揍。自此再不敢学鬼走路。7号闹鬼,我倒很想看看鬼是怎么闹的,却一次也没碰上。跟小四儿晚上翻墙进入院中,别说鬼,连那条老王爷变的花长虫再也没见着。赵大爷说我们两个火力太旺,阴暗的物件见了我们早早地避了,哪里敢现形。小四儿说神鬼怕恶人,他大概属于恶人一类,所以谁见谁怕。赵大爷看着小四儿说,你小子得学好,别像你哥,撬人家仓库的门。

赵大爷是旗人,还是上三旗。他说他祖上当过养心殿的禁卫军,他祖上看过皇上在窗户跟前写字,看过皇上在廊子底下遛弯儿。绝对是亲兵,不是亲兵哪能看见真龙天子的这些生活细节。皇上的亲兵后代现在在东城面粉厂当职工,跟白面打了一天交道,每天下班回家都是白头发、白眉毛、白脸,胡同里的孩子们管他叫“白毛大仙”。那时候洗澡的设施很不普及,我们家人洗澡要到东四浴池去。洗回澡得花费不少,除非要过年,一般情况都是在家里凑合。

我爱上赵大爷家去,尤其爱看他洗脸。赵大爷洗脸很有特点,把满满一铜盆水搁在院里的石头凳子上,为什么非得搁院里,因为赵大爷的脸必须在院里洗。赵大爷洗脸是连洗带胡噜,一捧水拍在脸上,鼻子嘴立刻同时使劲吹气,每一捧水几乎都被他吹在盆外头。脸洗完了,盆里的水全到了地上。赵大妈见不得赵大爷洗脸,说赵大爷洗脸是鸭子凫水,瞎扑腾。

我的鬼怪知识基本来源于赵大爷。夏天晚上,吃过晚饭,胡同里几个孩子把赵大爷一围,端茶缸的,摆小板凳的,送蒲扇的,把赵大爷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开讲了。说书的都有定场诗,赵大爷的定场诗是:

七号小门黑幽幽,住着前朝老王侯。

恩怨无常多少事,凄凉破败后罩楼。

定场诗一念,我们都要转过脸去向那扇黯淡的小门张望,胆小的会把小板凳挪到赵大爷身边,紧紧地靠着。赵大爷把蒲扇一挥说,去!大热天儿的,别往人身上黏!

赵大爷的演讲离不开鬼,离不开狐仙,离不开黄鼠狼,离不开长虫,全是我们顶害怕的东西。而这一切都离不开7号院,好像那小门后头藏匿着无数能要人性命的鬼魅。赵大爷说,7号院是凶宅,没人租也没人买。光绪庚子年时候,东西洋联军陷京师,两宫仓皇出走,7号院王爷留在京师。没得着“随銮出京”的懿旨,王爷认为自己世受国恩,不能扈从皇上西行,深感遗憾,如今城池又破,再无活下去的道理。七月二十一日城破第二天一早,王爷率福晋董氏、妾柳氏李氏庞氏、子二人、女六人,投井而死。当时小格格年幼,尚在襁褓中,由奶妈怀抱着也跳入井中。后来小格格和奶母被人救起,成就了一段忠烈佳话,还受到了朝廷表彰。老王爷谥忠烈,入祀昭忠祠。小格格享受双俸禄,太后赐名珍,就叫作了珍格格。

珍格格还没长大,社会就变成了民国,双俸自然是没有了,生计靠卖祖产维持。先卖祖坟的松树,后卖祖坟的土地,接着卖房子,卖完了前院卖后院。卖完了房子卖古玩,珍格格家里的宝贝多极了,听说到她死,她们家的东西也卖不完。

我和小四儿是孩子中有名的贼大胆,我们都不信鬼,也不怕狐狸,我们常溜进7号去玩耍。当然不能走正门,我们是从南墙翻进去的,蹬着8号茅房的短墙一纵身就蹿了上去,墙北边是假山石,凳子一样地接着我们呢。我们到7号去,美其名曰“练胆”。我们练胆的内容很多,比如到东直门外窑坑去看捞死孩子,到停灵的棺材底下去“钻城门”,到挂满“吊死鬼”的槐树底下去看书,任着那肉虫子在脖领子里蠕动。我们还到禄米仓的老仓库去转悠,我们胡同附近有几个清朝遗留的大仓库,海运仓、禄米仓、太平仓什么的,被军队占用着。我们不管什么军队不军队,总能有法子钻进去,跟那些比猫还大的耗子周旋……

母亲反对我和小四儿玩,说小四儿那孩子不地道。他的哥小三儿和小二儿都在少年劳教所关着,一个是因为打架,一个是因为盗窃。我倒是觉得小四儿不坏,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不地道”,他是我上房、爬树的师傅;他教给我怎么用恶毒的脏话发泄心头的怨恨;他用五分钱能弄回七八斤西红柿,其中两个是买的,其余都是装在背心里顺回来的;他带着我买一张电影票能看两场电影,还都是有座的,尽管我们在放映途中要频频地变换座位……总之对我来说,小四儿是个很有趣、很真诚、很不错的朋友。

我们共同的爱好是对7号院的探险和对历史人物的挖掘。长大以后我还常常想,如果我们以后共同从事历史考古专业,那将是两个多么出色的人物啊!可惜,我们谁也没有朝着这个方向发展。

7号院里的树都有年头了,后罩楼前那棵西府海棠枝丫比大腿粗,半边枯死半边活着,七扭八歪,绝对成了精;西边井口一棵黑枣树,高大壮硕,年年长枣年年落,树底下结了厚厚一层痂;那只自小生长在院里的老黑猫,见了生人也不躲,闪着绿眼冲人呼噜,哪里是黑猫,分明是黑豹……我也看过那口装过十几个人的井,井口很小,盖着板子,掀开板子,看不到底,里面嗖嗖往上冒凉气。同看珍妃井一样,我不明白那些人是怎么下去的,大概是一个一个排着队,后头的帮着前头的往里塞……

赵大爷说有回他半夜从永定门下火车,回家打7号门口过,听见里边吹拉弹唱好不热闹。楼上所有的窗户都亮着,那棵海棠开着大朵大朵的粉花,探出墙外。那是什么月份啊,隆冬腊月,地冻天寒,滴水成冰,怎会有花呢?赵大爷说他在7号门口站了许久,街门虚掩着,听得出里头有不少人在走动,在说话。我问都说些什么,赵大爷说听不清。我说,您怎不进去看看?

赵大爷说他哪敢,明摆着进去就会撞客了。我问什么是“撞客”,赵大爷说碰上了不该碰上的东西就是撞客了。我说让汽车碰了也是撞客了,赵大爷说这不一样,撞客有神秘色彩在里头,不能说破了。赵大爷说第二天天刚亮,他又跑到7号门口去看,哪里有什么海棠花,一扇破门关得死死的,里头的枯树被风吹得呜呜响,楼房窗户紧闭,哪里有半点人气。我说,那珍格格呢?黄老婆子呢?

赵大爷说,格格跟黄老婆子都猫在楼里没出来,这样冷的天,她们出来是找死。

7号院里住着的两个女人十分神秘,那个受过表彰的格格和她的奶妈黄老婆子从不和街坊们打交道。格格谁也没见过,黄老婆子倒是常出来,出来低着头顺墙根走,她永远走在胡同的阴影里,永远不拿正眼瞧人,一拐一拐走得飞快,好像是怕太阳晒,好像是后头有鬼催着。黄老婆子腿瘸,一条腿不会打弯,走道拉拉胯,可是很有速度。对她的瘸腿我有看法,认定是她跳井时候一定像珍妃一样,把腿别坏了,要不不会这样。黄老婆子的装扮也有特色,发髻梳在头顶上,本来就稀少的白发顶着个小鬏,别着个白玉石头簪,那鬏随着步伐的摇摆在脑袋上一晃一晃的,那玉簪也跟着摇晃。我老盼望着哪天那根玉簪掉下来,捡到我手里,拿它当滑石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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