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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斯双击理论 访谈︱刘永华:娜塔莉·戴维斯在西方史学界为何如此重要

2022-01-10 11:15搞笑
【编者按】普林斯顿大学荣休Henry Charles Lea历史学教授娜塔莉·泽蒙·戴维斯,长期 从事欧洲近代早期历史研究,被誉为“当今在历史写作方面最具有创造力的人之一”。作为新文化史的代表人物,戴维斯在中国也有不少拥趸。近些年,她的几部代表性着作如《马丁·盖尔归来》《档案中的虚构》《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先后在大陆有了中译本。前两种列入北京大学出版社“博雅同文馆·历史-人类学译丛”,本站近期采访了该译丛的执行主编、厦门大学历史系教授刘永华先生,请他谈谈如何深入理解戴维斯其人其书。

娜塔莉·泽曼·戴维斯

本站:有读者反映,戴维斯的《档案中的虚构》不太好懂,难以捉摸。我想这可能跟读者的知识背景和知识结构有关系。如果缺少欧洲史背景的话,可能会影响对书中内容的领会。不知道是否这样?

刘永华:我觉得这本书的学术意义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一个是历史理论的角度,另一个是法国历史的角度。我在序言中谈到了法国历史的角度。本书讨论的核心体系是罪赦体系。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系统。如果有人不小心杀了人,他可能会像往常一样被判死刑。然而,在16世纪的法国,他也可以找到国王的代理人,抱怨误杀的过程和原因,并向国王求饶。国王根据案情决定是否赦免。就是这样一个系统。但是为什么这个制度会在近代早期存在呢?为什么法王愿意原谅那些罪人?将这些问题放回具体的政治进程中讨论,是法国历史上的一个话题。从宏观上看,赦免制度的发展应该与欧洲政治制度本身的发展有关。查特在书评中提出的一种理解方式是,在一个专制主义国家崛起的过程中,国王寻求人民的支持,与贵族进行斗争。在国王、贵族和人民的三方关系中,国王需要与人民结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宽恕罪恶的系统为他们提供了一个组合的渠道。在近代以前,赦免罪恶的权力并不专属于国王,领主也有赦免死罪的权利。后来,国王垄断了这一权力。因此,罪赦制度的兴起,专制主义国家的崛起,王权的扩张,既是外在的,也是内在的。

当然,本书更重要的着眼点,是在史学理论这个层面。对戴维斯来说,她好像并不满足于讨论赦罪制度本身。作者关注的重点是,历史学者应该如何处理赦罪书这种史料,从而就一般意义上的史料解读实践提供新说,从这种意义上说,本书也可算是史学理论着作,就像布罗代尔的《地中海与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世界》一样。解读史料是史学研究的起点,应该如何解读史料?在以往的研究中,多数历史学者可能把历史文献作为相对“透明”的史料来把握。所谓历史研究,其实是历史学者基于文献提供的信息来重构历史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史料本身的书写方式,顶多是作为重构历史的辅助性工作来予以注意的,它本身并未被置于史学分析的中心。我说它被当作“透明”的,指的就是这个意思。但事实上,史学研究实践,严格说不只是历史学者与被重构的历史过程之间的关系,而是历史学者、历史文献与历史过程三者之间的关系。不过我们往往对中间环节视而不见——历史学者当然是通过文献来做研究的,但除了史学史领域外,只是到近些年,一些从事中古政治史和近世社会文化史的学者,才开始正面探讨历史文献是怎样生产和书写的,文献生产和流传有何机制和过程,对史学实践本身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本书的重点是提出这个问题。所有的史料都不是“透明”的。但戴维斯的立足点不是史料有态度、有倾向性,而是他们的写作风格有“套路”。一般来说,史料包括两个层面:一是熟悉层面,即史料的内容;二是人们平日不太关注的层面,即叙事的形式或风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套路”。这第二个层面是戴维斯书名中标注的“虚构”,我个人认为是史料的“诗学”层面,是区别于叙事内容的另一个事实层面。虽然这方面大多被忽略,但对于罪赦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这类文献的目的是让读者相信,说如何杀人从而达到罪赦的效果是非常重要的。所以这本书的重点不是宽恕制度的兴衰,也不是宽恕书中记载的贵族、平民、男女,而是宽恕书是如何讲述这些人的故事的。这样,戴维斯提醒我们,在解读史料时,不仅要注意他们说了什么,还要注意他们怎么说。

本站:那是不是可以说,历史上完全没有学者这样对待史料的过程。

刘永华:一点也不。比如在史料考证的过程中,传统史学肯定会涉及到对史料真实性的评价。任何严谨的历史学家都会考虑文件的制作过程。谁写的史料?叙事主观吗?史料是怎么留下来的?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他们的出发点是为了检验真实性。在他们的研究中,这只是历史研究前期的辅助工作。与前人不同的是,戴维斯把史料的制作过程摆在了桌面上,并对这一做法进行了详细的解释。在她的解读中,她的意图并不局限于建立宽恕书与16世纪叙事风格之间的联系,而是通过建立这种联系来揭示历史文献的“诗学”属性。这种方法与以前的研究大不相同。

从这种意义上说,戴维斯与海登•怀特的做法有几分相似。怀特认为书写之前无历史,历史是要写出来的,因此关注历史书写层面的问题,认为为了便于沟通,历史书写必须采取读者熟悉的某种叙事方式,因而在撰述过程中以某种叙事模式缀连史料,他称这个工作为“情节设置”,或者用他的另一个表述来说,他寻找的是“形式的内容”。在《档案中的虚构》中,戴维斯也正面讨论了叙事方式,但她不是一般性地把赦罪书中的叙事,归结为“悲剧”、“喜剧”、“史诗”、“反讽”等类型或文风,而是尽量从16世纪法国人的眼光,讨论这些叙事方式是否有说服力。在一次访谈中,戴维斯正面谈到了自己与怀特史学研究旨趣的异同。她指出:“海登•怀特和其他人在指出历史学行文中若干影响我们叙事的文学特性方面,给我们很大的教益。……然而,作为对于历史着作意义的一种总体性的看法,他的立场有其局限性,因为他忽略了历史学家所作出的努力以及他们在为自己的论点作出论证时所遵循的证据规则。在我看来,这两种东西是同时在起着作用的。”很明显,戴维斯认为怀特偏重历史的文学特性,而她自己认为史学的证据规则与历史的文学特性同样至关重要,不愿意拆除文学与历史之间的边界。

戴维斯的中译本

本站:戴维斯在西方学术界为什么有这么崇高的地位?

刘永华: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必须把戴维斯的研究放回到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欧美史学的发展中去。

戴维斯的成名作是1975年出版的《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这本论文集收录了她从50年代以来发表的一系列重要论文。在这些研究中,她尝试利用社会学、人类学的概念和理论从事社会文化史研究,取得了成功,在这方面她是一个先行者。

到了20世纪70年代,她致力于推动妇女史的研究。当她在多伦多大学教书时,关于妇女历史的研究项目是在她的推动下组织的。她在这个领域的主要成就是《边缘女性》。同时,她还参与编年史学家杜比主编的多卷本《妇女史》的写作。她也是杜比和白羊座编辑的多卷本《个人生活史》的作者之一。加入普林斯顿大学后,她也是相关研究的推动者和参与者。戴维斯可能不是女性史研究中最重要的学者——琼·斯科特可能是这一领域更重要的推动者。但毫无疑问,戴维斯也是一位重要的开拓者。

然后,她在80年代初完成了《马丁·盖尔归来》一书。这本书成为新叙事史的代表作之一。同时,这本书也被视为微观史学的代表作和后现代史学叙事的早期实验作品。接下来,她出版了《档案中的虚构》,讨论史料制作本身的问题。在这些研究领域,她都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进入21世纪后,她出版了《说谎者的旅行者》一书。这本书可以在全球历史的背景下阅读。这本书的主角是非洲历史和欧洲历史上的知名人物。一个在伊斯兰世界长大的人在欧洲被海盗俘虏,在罗马待了十年,写下了关于非洲地理的经典著作。然后,他突然从基督教世界消失,回到了伊斯兰世界。这是一个穿梭于两个文明之间的人物。这本书虽然讲的是一个人,但舞台很大,横跨整个地中海世界。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近二三十年来全球历史的进步。

综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戴维斯的论着,她的研究不仅“入流”,还常“预流”:在她涉猎的几种方法或领域,如新文化史、微观史、叙事史,她是时势的打造者,而不是追随者,这是她对学界如此重要的一个基本原因。

戴维斯的作品

本站:《马丁·盖尔归来》之所以这么有名,跟同名电影也有很大的关系。那么在参与制作这部电影,是不是对她也会有所启发?

刘永华:戴维斯的名气与马丁·盖尔的《归来》的成功有关,尤其是对普通读者来说。这部电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奖的提名。

我觉得她参与制作电影,对她的学术研究应该会有所刺激。人类学的民族志方法对她的研究产生影响,跟参与拍这部片子是有关联的。拍电影的时候,要求你把当时的历史情境,当事人的言行举止确定无疑地复原出来,这就要求你对日常生活、人际关系和乡村文化有具体而微的把握。你看这部片子,复原了不少16世纪的习俗。比如,马丁和贝特朗结婚以后,没法让贝特朗怀孕,一伙打扮得怪里怪气的人就趁着夜色,跑到他的窗户下面嬉闹。这其实是欧洲从中世纪到近代早期的一种重要习俗,学界一般译为“喧闹小夜曲”,这是羞辱人的一种风习。最关键的是日常状态——你应该知道古人的日常生活状态,他们穿什么?怎么说话?传统史学可能不会集中思考这些问题,但拍电影就给戴维斯提出了这么一个课题,她得从具体史实中去还原历史上的生活情景。通过拍电影这种方式,类似于民族志的东西进入了她的视野,这一视野对她的研究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她在一篇访谈中聊到这一点。

当然,电影本身也有自己的不满。她在书中也谈到了这一点。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来看,历史学家讨论的许多史实都在一定程度上包含着不确定的因素,但拍电影却无法呈现出这种不确定的状态,这也是她下定决心把这个故事写成一本书的原因之一。在《马丁·盖尔的回归》一书的结尾,她还引用了蒙田和柯拉斯的话来表达学习真理的难度。历史事实的不确定性,学习整个历史阶段的难度,甚至更晚,一直困扰着她。其实每个历史学家都会不同程度地遇到这个问题——我们觉得自己努力了,终于得到了“局部真理”。但是戴维斯有敏锐的头脑,在这方面思考很深。我觉得参与电影创作的经历,以及《马丁·盖尔的归来》引用史料引发的一些学术争议,在这方面对她触动很大。

马丁·盖尔回归电影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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